此文收錄於包子逸的新書《風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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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滾草》後記﹝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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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

 /包子逸

 

       城裡的鴿子是這樣和人緊緊相鄰的,只是牆裡牆外的關係。

 

      閏九月前的夏天,一對鴿子夫婦選中阿桂窗外冷氣機下方的腹地,和阿桂比鄰而居。

 

      COO……COO……鴿子的呢喃在英文字典中擁有相當柔情的意思,但在沉睡的夢裡聽起來暗潮洶湧,有宣言的質地;帶有法式喉音的呼喊,老風琴般在黑暗裡糾纏風聲,日日弄皺清晨的好夢。

 

      不勝其擾的阿桂和我商議,要用什麼方法驅走牠們?從動物園崗位退休的父親建議我們在窗前黏貼巨大的老鷹照片,最好有鷹眼特寫的那種。

 

      已經在都市裡謀生這麼久的鴿子還會害怕老鷹嗎?會的,有人說,恐懼可以遺傳,害怕能浮水印一樣,生生世世留在基因裡,在還沒有體會過某種恐懼的時候,在心底埋入恐懼的種子──聽見響尾蛇尾巴發出流水一樣的驟響,青澀的小馬也會驚跳起來,那是一種求生本能。

 

      我們終究沒有懸起掠食者不怒而威的肖像,以形而上的恐懼逼視獵物,啟動牠們逃命的反射動作。鴿子情侶只要在凌晨拉起嗓子,阿桂便會在半夢半醒間隆隆搥打牆壁,鴿子們聽見鄰居的抗議,便識趣地安靜一會兒。

 

      城裡的鴿子和人們的關係,比夢境與現實還緊密;他們同在某個遮風避雨的簷下,奉行一夫一妻制,努力生兒育女,於狹縫中生存,也有居住的煩惱。每日,鴿子與 人們輪流離巢,風雨無阻在淺碟似的盆地中覓食,於天際線的缺口間賣命,下定目標、起飛、俯衝,尋找良好的制高點,熬過一個又一個多雨的冬日,漸漸也有了熟悉的移動路線,綴滿個人情感的城市座標,在日積月累的微塵中撫平某種程度的獸性,梳理羽毛,在生活中定位出應對之道。

 

      作為最普通的那種灰色鴿子,野鴿並不特別宣揚自己的存在感,討厭牠們的人稱之為「長了翅膀的鼠輩」(rats with wings)。老鼠和鴿子這一類的動物,即使餐風露宿,很少在意義上被分配到「流浪」的圈子,和宜家宜室的都市犬貓共煩憂。

 

      流浪是針對歸屬衍生而來,或許是鳥兒能飛,暗地裡被期待是野的,流浪並不稀奇,無須特別標註;又或以為牠們必然有巢可歸,啣泥草而居,處處可以為家,不適用於流浪的範疇。

 

      城裡的野鳥於是像久居異鄉的遊子,一旦脫離了原始的處境,只能懷著身分認同的尷尬問題,在不確定中安頓身心,儘管已習慣了遠方的霓虹燈,在緊湊的都會生活裡站穩立足之地。

 

      飛進城裡,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漫遊了。現代叢林有如此多的機會,也有如此多的不自由;牠們終究不像山裡的老鷹,林裡的綠繡眼,能夠自在回應自然的呼吸,都市的危險畢竟是非常不同的。

 

      那些灰階、不太時髦,頸部閃現金屬光澤的鴿子,既不能加入色彩斑斕又歌喉優美的家鳥行列,接受定時定量的供養與娛樂,亦無法回歸山林,當隻真正的野獸,只能勉強活得像一片將雨欲雨的灰雲,永恆地在破碎的城市天空穿梭。

 

      情勢使然,野鴿們即便活在城裡、在家門外,不時在公園與廣場裡走動,人們在心態上依然把牠們當成化外之民,是野的,平常不太放在心上,必要時予以驅逐。

 

       馴養的鴿群則是截然不同的階級了。為了獎金與傳奇,鴿舍養的鴿子講求「血統純正」,專門吸收骨架大、飛得遠、任勞任怨能夠參加比賽的鴿們,平時密集接受訓 練,學會人類的指令:只要揮舞紅旗,便要持續地飛。至於擔任重要場合臨時演員的白鴿,牠們穿著白色制服,集體飾演和平的信使,在某些典禮中儀式性地飛向藍 天。

 

       阿桂飽受鴿子鄰居騷擾那陣子恰好受了點風寒,咳嗽拖了一陣子都好不了,阿桂的媽便緊張起來,懷疑是鳥鄰居帶來的汙染。和許多張開羽翼的媽媽一樣,母愛的防 衛機制極容易在不安中觸動警鈴,產生母愛式神經質的病理學聯想:肯定和窗外不潔的鴿子有關。傳說中的鴿子不是帶有什麼可怕的病菌嗎?是致命的吧?­──醫生說得沒錯,在母親的心底,一般來說都是口耳相傳的偏方最有效,又屬傳說中的病最可怕。和平的象徵,也不可掉以輕心。

 

       留不得,必須把鴿子趕走,緊張踱步的母親下了逐客令。就在那時候,阿桂發現神鴿俠侶竟已在冷氣下方築了巢,雖然簡陋,卻具體顯現了工業化之後的餘韻,破電 線和鞋帶隨便兜攏成一個同心圓,也就是巢了,看起來和生繡的冷氣機支架毫無違和,更重要的是:在這解構式的迷你違章建築上,多了兩顆蛋。

 

       已經孕育了新生命,就不好趕盡殺絕了。小小的意外將命運撞離了軌道,絕處燃起了逢生的盼望,在貧瘠中灑下雨露。慈悲的芽從無情中解放出來。

 

       阿桂說,既然這樣,就等小鴿子會飛後再趕牠們走吧。

 

       為了這群不速之客,收留者阿桂開始蒐集鴿子資訊,回家就趴在窗邊觀察,終於對牆外的這個小家庭多了點認識。

 

       每天,公鴿和母鴿遵奉相當準時的交班制,白天母鴿在外覓食活動,傍晚五時左右返巢和公鴿換班,接下孵蛋任務,一直到隔日約莫九點,公鳥返巢接班;周而復始,比打卡上班的通勤族還準時。

 

       這對鴿子夫婦,丈夫有些精瘦,性格膽小,一點風吹草動即棄巢而去,飛到對面大樓的平台上,遠遠地踱步張望,非得等到四周沒有任何可疑人影才敢回巢。母鴿圓 潤些,也強悍些,就算打開窗戶拿手電筒和放大鏡在她身邊探頭探腦,她也如如不動,眼睛眨也不眨,是堅毅的母者。

 

       兩週後鴿子出世了,光禿禿的肉球長著細細的乳毛,成長速度飛快。雛鳥和父母之間有溝通暗號,只要乳鴿發出高頻的召喚,父母便超人一樣忽然現身,降落於花台附近,準備咧開大嘴餵食嗷嗷待哺的孩子,比滿格的電訊傳輸還火速。

 

       阿桂對這些窗外的生命變化感到十分興奮,特別到鳥店請教禽鳥達人的意見。

 

       〔鳥店像香港的籠屋,壅擠而嘈雜。許多雛鳥被養在抽屜裡,時間一到,老闆便拉開抽屜,取出特大號針筒般的餵食器,將食物填壓擠進一整排圓得像憤怒鳥的寶寶嘴裡。〕

 

       阿桂懷著矛盾的心情去了幾次鳥店,最後買了除寄生蟲的噴劑、消毒水、手套和口罩,捕鳥網、長夾和香茅水,也買了餵食器和飼料。一方面想好好照顧牠們,一方 面又自知不能讓牠們過得太舒服,唯恐牠們翅膀長硬了之後飛回來擾人。自私程度的收束,實在是文明社會的艱難考驗。

 

       從此每天下班回來,阿桂都要戴上淡綠口罩和粉紅橡膠手套,打開窗戶觀察鴿子家族,仔細檢視雛鳥,關窗前再拿出消毒水往窗口四個角落嘶!嘶!嘶!嘶!噴霧四次,貼符咒一樣,杜絕看不見的「髒東西」,防患於未然。

 

       等到乳鴿長得像父母一樣大,而乳毛依然稀稀落落的時候,阿桂決定把乳鴿移到窗口正前方可以曬到太陽的花台上,還替乳鴿們搭了一個小涼亭,窗口頓時成了生物觀察平台。

 

       原本冷氣機下侷促的家被迫拆遷後,乳鴿的父母從此只有在餵食的時候才回來,而且更謹慎了。

 

       少了家長的護衛,某天夜裡,一隻乳鴿從花台滾下樓去,阿桂連忙持手電筒到大樓底下。不多久,黑漆漆的中庭裡便瞧見一隻不太會飛的乳鴿,紙屑一樣在路面上東 倒西歪地飄移。「如果沒救牠,會被貓叼走吧,」阿桂悠悠地說。已經捨不得了呢,但是阿桂堅持說他沒有心軟。

 

       乳鴿的毛漸漸長齊,練習振翅多日後,兩隻鴿子接連兩日相繼離巢。飛離花圃的那一天,小鴿子都先啟程到對面大樓的平台上逗留,來回踱步,伸著脖子東張西望,好像在進行某種人生初始的慎重回顧。

 

       小鴿子離家後,阿桂把花台上的空間大掃除一番,灑了大量據說鴿子討厭的香茅水,以網子隔出拒馬,團團圍住冷氣機,防止再有鴿子回來築巢──鴿子戀家的性情舉世皆知,千山萬水也要回到記憶原點的執著,註定生生世世都要受人利用,替人們傳信,被當成賭注的籌碼。

 

       淨空的時光沒有延續太久,某日清早,阿桂的夢還沒醒呢,他的窗口竟再度傳來大聲而激情的COO……COO……!不可置信的阿桂抄起補鳥網,猛然打開窗戶──原來鴿子夫婦又鑽回冷氣機底下的老家,這次是從側邊的漏洞鑽進來的。母鴿見人開窗,啪地振翅而去,留下慌張的公鴿,一時來不及逃走,就地遭到拘捕。

 

       說是要給這隻「非法移民」一點顏色瞧瞧,阿桂先把公鴿困在拒馬內,又買了個鳥籠放在花台上,將牠隔離拘禁。先給牠驅蟲,再定時餵飯,時不時就拿根木棒輕輕戳牠,公鴿看到人類的手一靠近便緊張得拉屎。

 

       最初公鴿不知道飼料是可食的,餓了好一陣子,阿桂為了讓他學會吃人工飼料,便把一些飼料灑進水盒內,讓牠熟悉味道,接著送飯的時候,把公鴿的頭壓進飼料盒,牠便學會了知道要吃。

 

       我想像母鴿像王寶釧一樣癡癡地望夫,人世間的一天等同鴿子的好多天吧,覺得拆散公鴿和母鴿有點殘忍,每天都勸阿桂把牠給放了。阿桂說要讓牠「學乖」得再等 等,而且自認提供的是飯店服務,而不是監獄禁閉,堅持至少限制牠活動一個禮拜,最終關了牠足足兩週。這段時間,有一隻鴿子偶爾會來看牠,但看起來又不像先 前那隻母鴿。我不禁想起曾經和阿桂在忠孝東路的U2看的電影《鳥人》,也想起Birdy晴空萬里的笑臉。

 

       剛被捕的時候,公鴿眼睛周遭鑲有一圈血紅的眼線,養了一陣子,紅線褪去,看起來反而少了點疲態,眼睛亮亮的──儘管這可能只是人類自圓其說的誤讀。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驚慌失措、遭褫奪飛行的公鴿,最後露出了一點安逸,甚至肥胖模樣,無論是多麼不得已。

 

       每日兩次定時將飼料送進鳥籠的小孔時,受馴服者便走過來低頭啄取,吃相起勁;平常沒事的時候便瞇著眼睛打盹,像極了當差的冗員。打盹的時候,鴿子全身的毛 蓬鬆成一團毛球,把臉埋進胸口的羽毛軟墊裡,我經常和阿桂貼在玻璃前看牠睡覺,看著看著也覺得溫暖。也許鳥兒的夢遼闊許多,夜裡手電筒照牠,也難得讓牠片 刻警醒。日子睡著睡著便這麼和平地過去了。

 

       籠子外卻不太平靜,為了這第二回合的人鴿攻防戰,阿桂買了一把BB槍和水溶性BB彈,不為了暗殺,只想製造點警告,嚇嚇對面大樓上經常徘徊的鴿子,讓牠們 不再把這附近當成築巢散步的良好地點。為了實驗BB槍的嚇阻效果,有幾天他一早便站在浴缸上,把廁所上方的透氣小窗當成堡壘的架槍口,只要瞧見對面大樓平 台上出現逗留的鴿子,便朝牠們四周發射。BB槍的聲音在大樓與大樓之間造成游擊戰似的迴響,沒想到鴿子一點反應也沒有,依然優哉地晃蕩,大概是已經習慣了 台北造勢的噪音,學會充耳不聞。鴿子不會反擊,最後倒是對面鄰居出來罵人了,阿桂心虛地從砲口撤退,槍也收了起來。

此後,選了一個晴朗的日子,阿桂趕在早晨上班之前,把籠中昏睡的鳥放了。

 

       這次告別,鴿子與其他同伴沒有再回來,連對面大樓的平台上,日後也很少看到鴿子了。

 

       或許是此處不宜久留的耳語真的在鴿界中傳開;或許是,所有以為重獲自由的,只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外一個牢籠。

 

       我因此想到,客居紐約之時,我知道城裡有一群鴿子,從來不曉得「天空」的意義是什麼。牠們沒有在所謂的天空中展翅過,不知道什麼叫做白雲,什麼叫做雨水, 什麼叫做陽光。                                                                 

 

       那是紐約紅色1號線第一百六十八街地鐵坑道裡的一群鴿子,牠們的家距離地球表面有一段難以飛過的距離,紅色1號線特別的深,人必須先搭乘電梯,再穿越C線 地鐵,沿著樓梯往下走個兩層,才能來到最下面的1號線月台,而隧道往北要到兩百街左右,往南要到一百二十五街左右,才能來到比較接近地表的地鐵站。但是, 宛如怪獸般呼嘯而過的地鐵每三分鐘就要輾過隧道一次,如果這些地下鴿子家族真的想過要投奔天空,這幾十條街的飛行路線可以說是非常危 險。                                                                               

 

       牠們所體驗到的風速,不但方向固定,而且定時定量。牠們所看到的光線,也許是某個旅客身上金屬首飾的折射,也許是隧道和車頭流洩出來的光,但從來不是來自 遙遠星球的光 芒。                                                                               

 

       到底率先來到一百六十八街坑道定居的鴿子是怎麼過來的呢?牠們的家族內是否流傳著一個有關於天空的神話?有沒有離家出走的鴿子,拎著行李出門去尋找傳說中藍色的天空?

 

       多年前的某一天,我經過紐約紅色1號線第一百六十八街,看到幾隻在隆隆噪音中棲息的鴿子,那些原本應該和天空很親近的生物,侷促地在一個完全人工的場域裡生存著。

 

       這一切看起來像極了科幻小說裡的預言,機械時代終於達到激烈的高潮,天空變成了鳥兒們的神話,光不是光,風不像風,雨水不再純粹,而人類再也看不見自然的風景。

 

       兒時逛木柵動物園,我經常先從園區深處的大鳥籠逛起,所謂的大鳥籠就是一個佈下天羅地網的龐大生活空間,大到我認為網內的鳥可能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籠 中,那裡有河有棲枝,有風有陽光;遊客可以步入大鳥籠內部參觀,近距離體驗虛構的真實、精心規劃的自然,帶著一點興奮、一點悲憫。長大之後明白了人的極 限,也曾想過或許鳥族也是這樣看我們的。

 

       阿桂的鴿子飛走後,空蕩蕩的花台也許受鴿糞的照顧,野草長得特別起勁,窗前一片自動自發的藹藹風光。

 

       初秋,我從跳蚤市集挑了張小圖送給阿桂作紀念,那是從泛黃英文鳥類圖鑑拆下來的一頁,主角長得神似阿桂的鴿子,平凡,但小眼睛發著光。阿桂把圖擱在窗口。薄紙托著的二度空間裡,兩隻鴿子斂翅而立,胸腔飽滿,有一種立體的俊朗,彷彿隨時能遠走高飛。▇

 

 鴿子圖  

 

http://literature.award.taipei/17th/read02-3.pdf

第17屆台北文學獎散文優等獎

後記:

首先要先謝謝文中的阿桂,沒有他和鴿子的搏鬥,就不會有這篇文章。

我特別喜歡散文的率性真情,這是應該列入保育類的美德。

我從小在動物園長大,在動物園裡面,圍欄裡所呈現的一切,都能在人類社會中找到呼應。我相信每篇真心的文章都是有機的生物,它同時展現野性與文明,和動物園有類似的多重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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