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逸

王菲。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八號，「王靖雯Is Night台北首度演唱會」在台舉行，還是高中生的我第一次看演唱會，坐在距離舞台極其遙遠的左前方，在天后眼中，大概只是一粒芝麻大的碎影。我和朋友乖乖坐著，看樓下搖滾區的歌迷樂得失控，黑浪一樣翻湧，有人昏倒了，工作人員朝人群灑水試圖平息熊熊的激情，演唱中斷，王菲手插腰用一口清脆的京片子說：「有人被踩到了，大家冷靜，要是鬧出人命，我受不了。……乖，坐下，不然我不唱了。」說著她也笑了，不曉得是覺得荒唐、驕傲、親愛還是無奈，面對一群為了她瘋狂的人們。

我喜歡王菲，因為她是個光芒萬丈的時代人物，我喜歡她那聽起來好像可以穿透時光的歌，喜歡她象徵的哲學、藝術信念、永恆與誠實。有些人一出場你就知道歷史不會忘記她，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我而言，她已經不只是一名歌手。

一九九五年的那個晚上，王菲已經是港台兩地流行樂壇不可忽視的唱將，但此時的她在台灣僅推出三張唱片﹝迷、天空、菲靡靡之音﹞，演唱會裡唱的多半是前兩張專輯裡耳熟能詳的歌﹝掙脫、矜持、天空、執迷不悔等﹞，其中穿插向鄧麗君致敬的〈雪中蓮〉、〈千言萬語〉，另外多唱幾首翻唱曲﹝「猜心」等等﹞。這個時候的她還跟竇唯在一起，會中特別選唱了竇唯和她合寫的〈誓言〉以及極端冷門、饒舌風格的〈出路〉﹝太另類，所以當然不是在台灣發行的﹞，並且翻唱〈明天我要嫁 給你〉。

老實講，事隔多年，這場演唱會裡面我印象最深刻的兩首歌就是〈出路〉和〈明天我要嫁給你〉，也許她這兩段告白式的表演裡，有種真情觸動了我。〈出路〉誠實交代了她對愛情的憧憬、對娛樂圈的不耐煩，還有對愛情幻滅的憂心，當她唱著「這樣我擔心/真令人擔心」的時候，懵懂的我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安。至於〈明天我要嫁給你〉，她唱得如此婉轉動情，聽的時候很感動，當年我的流水帳日記裡唯一挑出來評點的就只有這首，「天籟！」我草草加註。當晚壓軸前有人大喊：「歡迎明年再來台北開演唱會！」，王菲說了一聲「我願意」，用這首歌結束了當晚的表演，終了，從升降舞台降下，簡單俐落，沒有安可曲。

現在回頭來看，一九九五年是王菲演唱與個人生涯的一個轉戾點，也正好反映了當時兩岸三地政治文化的氛圍：在這之前，大陸流行樂壇還在起步，「靡靡之音」的緊箍咒還沒有徹底消失，王菲在故鄉沒有立足之地，因緣際會下來到香港，先從「王靖雯」的藝名做些相對保守的流行音樂開始，後來重新掌握個人主權改回本名，不斷做出變化球，推出許多相當實驗性的前衛粵語作品，關於這點，香港的社會氣氛功不可沒。九○年代初期，比起台灣和大陸步調更急促，面對「改變」的心態也更坦然的香港提供了王菲一個盡情揮灑的實驗空間；與此同時，台灣的報章媒體還停留在不時使用毀譽參半的形容詞來報導「王靖雯」﹝比如「怪腔怪調」﹞的階段，光是她的聲音就讓老派台灣聽眾感到不適應，更別提更先驗式的曲調了。一九九五年，當王菲在香港已經更接近自己理想，連環炮一樣衝撞出許多新穎作品，也已經改回原名時，她在台灣卻還是「王靖雯」，而且只發行了三張唱片，其中一張還是替鄧麗君平反的口水歌專輯「菲靡靡之音」。

一九九五年後，已經獲得華語市場普遍認同的她不再發行粵語專輯，只以母語唱歌，有市場顧慮、對自己有所保留的王靖雯正式成了過去。

九六年，王菲發了一張完全跳脫商業模式的《浮躁》國語大碟，這一年王菲也義無反顧嫁給了「出路」歌中那位讓她擔心的竇唯，生了女兒。這個時期，她如日中天的名望，讓她擺脫市場箝制，她變成了華語歌壇身價超越四大天王的歌手，也真正有本錢在無須顧慮市場的狀態下，在合約中提出「不配合宣傳」的自由條件，並且不再模仿西洋歌手的曲風與唱腔，終於獲得環境更成熟的大陸歌壇共鳴。此時，王菲追求的無政府「遊藝」狀態，終於接近了最理想的境界，也更貼近最真實的王菲。九五年後的王菲──套句好友Mark的話說──已經可以讓她「專心做好自己的事，不用說話、跳舞、痛哭，大家就愛看」。二○○五年，王菲放下一切，搬回最初她離開的地方：北京。

拜好友蝸牛蛋之賜，今年我也加入了王菲在台北復出演唱會的朝聖隊伍。很多人問我這場演唱會如何，還真是千言萬語難以形容。就舞台與視覺效果來說，和十五年前她短髮穿著簡單的服裝上場的台北﹝當年王菲在台北的造型總是比香港保守好幾倍﹞首度演唱會比起來，可以說是氣勢磅礡，她的歌單也更多元，媒體夾道歡迎，現場依然有種見證歷史的感動。但是，也許是因為這場演唱會有「四季」主題的框架，也或許是因為主辦單位為硬體砸下了天文數字，所以左右了選曲的結果──我總覺得有些選曲出乎意料之外，比如說芭樂歌〈紅豆〉，我以為王菲是決不會願意迎合聽眾而唱這首歌的，二十幾首歌之中，向鄧麗君致敬的歌她就唱了三首，我也不太明白立意為何。總體來說，這是一場很完整的華麗演出。然而，在某種程度上，我其實暗自希望王菲可以偷渡一兩首像「出路」那樣叛逆而畸零的自剖曲，無關主題、不管暢銷程度、舞台效果是零也無所謂，只為了證明她真的可以完全拋棄市場期待，還有一點搖滾的逆骨，真誠而專心地做好自己。

一九九五年至今，上帝在雲端只眨了一眨眼。這十五年之間，我們又成就了什麼、改變了什麼？在殘忍的世界中飽受夾擊的我們，最後是更接近真實的自己，還是愈加虛矯了呢？

當年還是高中生的那個我，已經是個陌生人了，但是現在的我依舊喜歡王菲。她讓我看見一種凌駕歷史的光輝，通俗但不媚俗的可能，忠於自我的必要，還有堅持的甜美。既偉大又溫柔，就像我們想超越平凡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