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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擁有全世界最多的印地安人口,高達九成的子民體內流有印地安人的血液。古印地安文化與當地文學、藝術、衣食、節慶休戚相關,是墨西哥的重要傳統。現代墨西哥文學尤其反映了微妙的歷史演變,還有拉美原民文化在列強環伺下遭遇的困頓與曙光。

 

         「我感到寂寞,也覺得墨西哥是孤獨的國家,被孤立在

          歷史主流之外。」

           ──墨西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孤寂的迷宮》

 

二○一○年是墨西哥脫離西班牙殖民獨立的兩百周年,也是民主革命的一百周年。因此,今年的九月十六日,墨西哥城舉辦了盛大的國慶慶典,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展現了複雜的墨西哥風貌,大量融合了古印地安文明、西班牙與當代墨西哥等文化元素。鑼鼓喧天中,身著印第安傳統服飾的隊伍與重現歷史戰役的演員們擦身而過,象徵亡靈的骷髏陣仗和生氣勃勃的軍隊輪流登場,虛實交錯的熱鬧奇景,彷彿暗潮洶湧的墨西哥史,讓人目不暇給。

 

在墨西哥還不是一個「國家」之前,阿茲特克、瑪雅等古文明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大放異彩,發展出輝煌的成就,直至西班牙反客為主,跨洋擴張殖民帝國版圖,古文明社會隨之崩毀為止。無獨有偶,在巧克力還不叫作巧克力之前,阿茲特克人﹝位居今墨西哥中南部﹞已經普遍使用可可豆做為貨幣與流行飲料。據地為王的西班牙佔領南美「新世界」之後,順手將前所未聞的可可豆傳回舊世界,竟意外促使這神奇的食物一砲而紅,將巧克力變成風靡全球的新寵。

 

十六世紀以降,南美原住民文化在殖民者的干預之下,跌出權力中心,外來者掌握了殖民地的資源與優勢,晉身成世界的霸權領袖。現在,很多人已經不記得巧克力的起源,但是巧克力已然是人盡皆知的明星甜點──這個微妙歷史變遷,間接點出了大航海時代以來新舊世界勢力的消長,以及拉美原民文化逐漸淡化、受人遺忘的隱憂。

 

儘管外來者帶來的疾病,使得墨西哥原住民人口在一個世紀內銳減九成,新西班牙政權更造成舊有古文明社會體系的崩毀,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相較於大英帝國對北美洲原住民族與文化所抱持趕盡殺絕、勢不兩立的態度,首當其衝受到西班牙佔領的墨西哥原住民族卻和歐洲民族產生了相當規模的文化與血統融合,主要原因是西班牙政權欲積極透過通婚、語言學習、文化交流等方式,促使為數眾多的原住民改信基督教派,鞏固他們心目中理想的共和「文明」新世界﹝註﹞。

 

由此可見,墨西哥原住民文化並沒有徹底地消聲匿跡,無形中在外來的西班牙文化中紮下根,為當代墨西哥特殊的「印歐混血」文化﹝mestizaje﹞奠定了基礎。原民文化受限於口述傳統,經常遺落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但是正因為墨西哥社會微妙的混血文化,式微的原住民傳統,依然可以在一連串艱難的逆境中,在當代大眾文學、藝術以及民俗領域,散發著一定的光亮。

 

文學經常是時代的產物,墨西哥文學作品也不例外。在西班牙殖民的數百年間,由於墨西哥內部唯一發展出書寫系統的瑪雅文字已經失傳,而大部分的原民神話與傳統多半以口語相授,因此原民文化多半有賴傳教士等作家以西班牙文、拉丁文等外來語言記錄下來。此外,為了更有效地達到宣傳基督教義的目地,殖民者更協助創作以原住民語言寫就的宗教戲劇。

 

在基督教派成功普遍通行墨西哥之後,不再受到宗教團體攏絡的原住民族,再度淪為社會文化中的劣勢,西班牙文也已經成為屹立不搖的普遍書寫「正統」,原民文學似乎在墨西哥動盪的十九世紀毫無立足之地。一直到一九一○年武裝推翻迪亞斯獨裁統治的民主革命之後,受人忽略的墨西哥原住民,才在鼓吹革命鬥爭、強調本土文化的社會氣氛下,重新成為作家筆下描繪的對象,催生了寫實主義的「原民文學」流派。

 

此後,二十世紀的墨西哥文學持續成為引渡印地安文化、批判社會不公的重要媒介,代表作家詩人兼散文家帕斯Octavio Paz,還有小說家兼評論家卡洛斯‧富安諦斯﹝Carlos Fuentes﹞等,便經常大量引述印第安傳統與現狀,評論墨西哥民族性與社會問題

 

台灣讀者對近年來風行全球的南美魔幻寫實文學並不陌生,諸如曾經旅居墨西哥的阿根廷大師馬奎斯之《百年孤寂》、墨西哥作家伍瑞阿﹝Luis  Alberto Urrea之《蜂鳥的女兒》、女作家蘿拉艾斯奇弗﹝Laura Esquivel《巧克力情人》等,大部分以拉丁美洲歷史為背景、數代家族故事為主軸的魔幻寫實巨作,都安插了豐富的印第安神話與原住民角色。

 

有趣的是,印地安人經常在魔幻寫實文學中,扮演「沉默的鬼魂」角色,他們多半被描繪為擁有神秘魔法與治療力量的關鍵人物,穿梭現實與虛幻、過去與未來、生死界線之間,替活人解決一些現世棘手的問題。徘徊不去的原住民幽靈,影射了墨西哥民族擺脫不了的印第安傳統,這個傳統雖然面臨「毀滅」的死亡威脅,卻依然固執地「活在」當代墨西哥社會的各個層面,在現實生活中無所不在。許多魔幻寫實作家似乎想透過文字的力量,賜予原住民族超人的能力、療傷的能量,繼而肯定淵遠流長的原住民文化,但與此同時,這些原住民角色又經常被賦予「不善言語」的沉默角色,間接批判原住民族在墨西哥社會中受到主流強權消音、打壓的無奈,以及原住民語言受到西班牙主流收編、遭到消滅的危險。

 

文學創作是現實生活的一面鏡子,墨西哥日常生活中的許多細節同樣也曝露了墨西哥印歐文化的矛盾與融合之處。

 

以墨西哥喜氣洋洋的的「亡靈節」為例,如同那些遊走虛實邊緣、生死界線的魔幻寫實小說情節,每年十一月的頭兩天,墨西哥人便會張燈結綵地準備鮮花貢品,包括色彩鮮豔的花俏糖製骷髏頭、玉米羹、巧克力與各式各樣甜點,將祭壇佈置得五顏六色,準備迎接亡魂的造訪。此時大街上許多人將扮裝為骷髏與鬼魂,毫無禁忌地互相寫些「骷髏詩」、替當局者寫些無傷大雅的「墓誌銘」,放肆地開起死亡的玩笑,以驚人達觀的幽默感看待死亡,不僅與死亡和平共存,還手舞足蹈地、通宵達旦地慶祝。

 

墨西哥人特殊的「死亡哲學」徹底展現在當代魔幻寫實文學與充滿趣味感的亡靈節上,現實生活中的亡靈節更可追溯至阿茲特克印地安的祭典,這個節慶結合了原住民文化以及西班牙的天主教的雙重淵源,模糊了生死的二元對立,並且凸顯了墨西哥混血文化的特異之處。

 

經過數百年來的重整與統合,當代墨西哥的西班牙與印第安原住民文化顯然已經密不可分,然而,儘管墨國政府努力在保護原民文化與將之收編於主流的政策中追尋平衡,直到今日,保存傳統原始生活型態的少數原住民族,因為教育匱乏、經濟型態無法和全球化的資本主義抗衡,依然是當地社會階級中的絕對弱勢,經常在政治與經濟的角力中被迫犧牲。

 

一九九四年,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區,引爆了墨西哥恰帕斯區原住民的武裝抗爭,訴求政府正視原住民享有土地、民主與公平貿易的權利。墨西哥原住民的民族運動,反映了歐洲外來者與原住民之間尚未磨合完全的代溝,至今仍餘波盪漾。

 

歷經了千百年的淬煉,墨西哥滄海桑田,終於走進了一個號稱全球化的時代。舊世界的恩怨還沒有了結,北美新世界的強權已經伺機而動。墨西哥兩百年獨立紀念日華麗慶典中,那些展現墨西哥民族文化不同面貌的遊行隊伍,懷抱著國族心事,在多事之秋慢慢走向了放滿煙花與許諾的未來。

 

註:延伸閱讀請見J. H. Elliott所著《Empires of The Atlantic World:Britain and Spain in America 1492-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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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靈節中飾演古印第安戰士的人,以半人半骷髏的妝容現身。(圖:Lauren Ballas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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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靈節喜趣的盛裝骷髏。(圖:Lauren Ballas提供)

原文刊於《C.I.P.原住民族》2010年12月,轉錄於《故事》網站:http://gushi.tw/archives/12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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