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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逸

 

中國有句老話,「要想富,先修路。」誠然,道路消弭了空間的阻隔,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促成了商品和景觀的交換,增添了生活的品質、速度、廣度和深度。這是道路所餽贈給我們的禮物。

但我不認為這就是一條道路的全部。就像在一條看似波瀾不驚的河流底層,既會有各種魚蝦和水草的生長,也有暗流和漩渦的存在,在一條道路的背後,也一定會有一些我們看不見、想不到、陌生而未知的東西存在和生長著。

──張贊波,《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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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贊波的《大路朝天》是一部成熟的紀錄片,敘事明快、毫無冷場,講的是高速開發的中國底下,一連串光怪陸離的潛規則。因為片裡揭露了太多實話和實情,觀眾不免心裡七上八下,忍不住擔憂:「這……這樣坦白,真的好嗎?」看了眼皮特別跳,怕有人因此會被請去「喝茶」[1],畢竟,「在中國,真正搞紀錄片的人是要提著腦袋吃飯的!」,這話是張贊波在電影學院畢業前某位同學所說,這番疑慮不是沒有它的道理。

《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台灣八旗出版。今年五月中旬將在台灣TIDF國際紀錄片影展播映兩場的《大路朝天》, 就題材而言,台灣民眾應該不陌生,因為這部紀錄片的文字版《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早在2014年夏末就已在台灣出版。張贊波從2010年開始,在 湖南小村潛伏三年拍攝漵懷高速公路建設,白天提著攝影機記錄過程,拍成了《大路朝天》,晚上便把見聞省思整理成文字,寫成了《大路》一書,拿下了開卷好書 獎和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張贊波觸角的敏銳,思維與「接地氣」的深度,絕對不亞於近年廣受注目、專門探討中國高速發展、西方觀點的非虛構文學作品,諸如何偉(Peter Hessler)的中國三部曲、歐逸文(Evan Osnos)的《野心時代》、梅英東(Michael Meyer) 的《消失的老北京》等等,張贊波掌握在地政治生態與語言文字的犀利度,更有外人所不能及之處。

去年年底,中國終於出版了《大路》這本書的簡體版,只不過把副標改成了比較平淡無刺激性的「高速中國裡的工地紀事」,恐怕是要避免台灣版「低速人 生」這幾個字眼太過負面可能引起不必要的不快。儘管如此,此書上市不到四個月,還是成功被列入黑名單,成了官方認證的「禁書」,現在中國也買不到了。

比《大路》那本書更難得一見的,是《大路朝天》這部紀錄片,因為它是脫離中國電影審查機制的獨立電影〔所謂的「地下電影」〕,不會有政府的拍攝許 可,也不會獲得公映資格,在狹縫中求生存的獨立電影,在中國只能打游擊一樣,在獨立影展或放映活動中短暫現身,並且定時受到官方「拉閘斷電」的伺候〔切斷 電力中止電影放映,重則勒令停辦〕,要看片往往只能在國際影展中驚鴻一瞥。

 

《大路朝天》與《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的連袂出現,展示了紀錄型態的新組合可能,難能可貴的是,兩者都相當精彩,不是彼此的附庸,各擅所 長,絕非「幕後花絮」的陽春拼湊。在紀錄片裡,張贊波隱身幕後,讓鏡頭說話;在書中,他卻不吝於分享作者的觀察與自省。電影呈現的是俐落的社會切片,書則 置入了更多具體而微的內心世界〔當然,也保留了那些拍片時被告知「請你關一下機」、「這個不要拍了,你知道的,拍了不好」,「被黑幕」掉的片段〕。

比起張贊波第一部同樣離奇的紀錄片《天降》[2], 《大路朝天》在視覺與剪輯上的表現更加從容篤定,片中空景、人物與事件的選擇更為精準,幾乎沒有無效的鏡頭,也不再有傳統紀錄片中常見的僵硬問答,導演在 現場匍匐三年的生活在此獲得了回報,我們可以看得出片中許多「坦白講」的橋段,是無所保留的,見怪不怪的生活的一部分。

《大路朝天》

《大路朝天》層次分明,片子以瘦弱的歐婆婆試圖螳臂擋車為起點,層層向上展示國家意志支 配下的個體命運,以及複雜的體制與人性運作過程,其戲劇性的強度不亞於一部正規的劇情片,光天化日之下,說謊、砍人、強拆、討薪、賄賂、強押、豆腐渣工程 的某些橋段簡直讓人誤以為是杜琪峯的黑道電影,現實如此乖張,可以說是近乎魔幻了。

不同於賈柯樟電影《三峽好人》那樣迂迴側面的探問,張贊波的《大路朝天》是以現實正面迎擊現實的作品。

 

鋼鐵如何練成?喪鐘為誰而鳴?在這個講求效率與績效的年代,《大路朝天》不只是一部中國紀錄片,也是一則貨真價實的現代生活寓言。

 

*原文刊載於故事網站映畫手民網站*

 

後記:

張贊波2014年寫了一本《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在台灣獲得不錯的迴響,這次5月影展播出的這部片《大路朝天》也出乎我意料的緊湊好看。最近這幾 年,中國放大絕在建設方面大趕進度,付出了不少代價。這個激烈變化的過程中,最多紀錄這個過程的非虛構社會觀察文學,多半來自西方世界,比如何偉,比如歐 逸文。

今年三月張贊波得知《大路》簡體版被禁之後,在簡體版的扉頁上寫了這麼一句話:「有禁書的時代,是時代的恥辱,卻是禁書的榮耀。」並拍照放上自己的微博。

四月的時候,他在國際閱讀日上又許了一個願,祈禱:「每一個人每一本書都有其言說世界的權利,大家可以遵循自己的自由意志與喜好——而不是任何政黨強加的意識形態——去閱讀任何自己想讀的書。」當然,以上言論都很快就被中國網路小尖兵給通通河蟹掉了。

在這個無數香港書店從業人員經常莫名人間蒸發的時節,在這個國家忽而疾聲要求媒體「姓黨」的時節,張贊波做的是一種特別吃力不討好的事。

我並不覺得他報導的事有特別禁忌,不光彩沒錯,但同樣的事也在其他國家以不同形態發生,這是人性和政治環境的悲劇,他只是說出了實話,並提供了讀者一個思 考的平台。換一個環境,張贊波也可以是道地中國的何偉、道地中國的史坦貝克,獲得同樣的注目並產生影響,但他所獲得的待遇,卻是不斷地被他自己的國家消 音。中國追求能站上世界舞台的政經實力,卻不追求來自內部的主體話語權,非常可惜。

希望國家巨獸能早點明白,人民能不受威脅、不心懷恐懼地誠實說故事,也是強大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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