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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包子逸

﹝刊載於《FA電影欣賞ISSUE 172-173 秋冬季合刊號

 

 

54屆金馬獎典禮中,最佳男配角頒獎人林美秀打開最佳男配角得獎者信封,看到了名字,尖叫了一聲,聲調裡有掩藏不住的興奮。下一秒,另一位頒獎人陳玉勳宣布:陳竹昇以《阿莉芙》Sherry老闆娘一角獲獎。此時,走道隔壁與陳竹昇合演《大佛普拉斯》的莊益增興奮地跳起來,「肚財」陳竹昇豪爽而誇張地吻了「菜埔」的臉,前方的黃信堯伸長手臂用力鼓掌,給了他結實的擁抱;走下兩層階梯,他看見坐在靠走道座位上的「吳sir」吳念真,上前雙手緊握住對方的手,彷彿有許多心底話都灌注在那一握。

走上台,陳竹昇張開雙臂走向林美秀,兩人擁抱,觀眾可以看到美秀已經攔不住熱淚,「你好棒,」她悄聲說。聚光燈掃過他們,金馬獎座霎時閃出一道金光,照亮了兩人的臉。此後,清瘦的陳竹昇在麥克風前,貢獻了本屆金馬獎最動人的其中一段感謝詞。

這些人、這段致詞短短不到五分鐘,但在那電光石火之間,認識陳竹昇的人都明白這些相會與點滴背後有很長的一段故事,也知道當他說「我是一個做劇場的人」,並且對前輩表達感恩與思念之情時,是如何情深義重。

 

全能救援王

陳竹昇瘦極,說起話來卻能量四射,有畫面有情調,帶著一點戲劇性,無論訪談或致詞,他喜歡順著感覺一半說國語、一半說台語,用台語講的那一半,也許是口氣和節奏感特別好,聽起來生動加倍。問他為何台語這麼溜,他說台語對他而言是母語,從小講到大,是很自然的事,國中時期班上同學甚至幾乎不說國語。曾經擔任《太平輪》台語指導、《艋舺》戲劇指導的他,主要工作都是協助劇組順利打造台語情境,但是他自謙「其實我自己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台語好到什麼程度」,國中畢業後來台北,才發現台北人都不太講台語,他的母語相較之下顯得出類拔萃。無論如何,他這份在台北顯得特別游刃有餘的語言能力後來幫他在劇團、主持舞台、幕前幕後找到了許多安身立命之處。

聽他的口吻,以為他的老家在遙遠的地方,問他「來台北」之前在哪裡長大,他說:新莊。他忙不迭解釋,以前的新莊很鄉下,是爛泥處處的「塭仔底」﹝沼澤地﹞,不太講國語的繁華台北算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闖入戲劇界,「來台北」是第一個命運的轉折點。陳竹昇國中時期體弱多病,「開學就住院,期末考才出院」,畢業後憑著興趣投考協和工商美工科,考術科當天,還得特地向醫院「請假」,手上留著點滴針頭便趕赴考場。畫完三角錐四角錐之類的靜物,聽科主任講評,短短幾分鐘已天旋地轉,差點倒下。

美工科考上了,他進入雕塑組,遇上了一輩子的恩師李良仁。李良仁是往後紙風車劇團經營者李永豐的大哥,當時,魔奇兒童劇團﹝1986年成立,紙風車的前身﹞許多大戲需要人手協助製作布景道具,李良仁便欽點雕塑組幾位同學到劇組支援。透過建教合作,早上參加完升旗典禮之後,他便以公差之名離校,校服一脫,露出裡頭事先穿好的黑色團服便至劇團效勞。

進入劇場,打開了他十八般武藝的全方位潛能。翻開陳竹昇的履歷,可以發現他曾經以「最佳美術設計」身分入圍金鐘獎,擔任過戲劇、台語指導、製作人,寫過劇本,做過燈光音效師、主持人,舞台硬體樣樣難不倒他,是罕見的「多功能型」支援者,無論放在哪個位置都能上手。這一切,都能追溯到他十五歲踏進劇團後的漫長歷練。

在劇團當道具助理的日子,陳竹昇說,嚴格說起來沒有分台前幕後,幕後人員做道具來不及的時候,擔任演員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也必須幫忙做些小工,共同縫紗裙、做道具,而當舞台前的路人甲不夠的時候,幕後人員也得臨時上台增數。被趕鴨子上架,幾分鐘之內惡補拋彩帶的方法,學會怎麼數八拍,硬著頭皮上場表演彩帶舞,諸如此般現學現賣的狀況不勝枚舉。

回想當年,陳竹昇說,劇團裡的人無分輩份,都是直呼名諱,以人為本,不計較個人的社會背景資歷,年輕時懵懵懂懂,覺得劇團把自己當成大人看,有大哥哥大姐姐罩,這種大家族的氣氛讓他覺得「好玩」,劇場之路便越走越遠。他當兵時也不得閒,劇團時常透過BB Call傳訊息要他放假上場支援,元宵劇團舉辦花車遊行活動,他得跳上花車幫忙處理燈光特效,主持人聲音啞了就得接棒串場當主持人,反正哪裡忙不過來,他就得三步併兩步上前撐腰。

也許因為工作型態如此,問及他平常都看什麼表演、接觸什麼樣的藝術,他說自己都「亂亂看」。他坦言,「做這行不能偏食」,有朋友說他車上播放的音樂「很跳tone」,台語歌放完可以馬上銜接義大利歌劇或廣東歌,但這麼多年來的工作經歷,讓他養成了兼容並蓄、來者不拒的適應能力,他舉例,自己年紀輕還來不及搞得懂什麼是古典樂的時候,因為擔任燈控,也被迫學會聽懂古典樂結構配合演出,做久了,才知道那是德布西的〈月光〉。先感受,才進一步知道形式,環境給了他什麼樣的容器,他很快就能學著去適應容器的形狀。

做劇團經常人手不足,互相支援是常態;為了替辛苦的營運開闢出一條生路,劇團以各種方法開源節流,下戲後接案「謀生」以維持藝術創作的本錢也是常態。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底下除了推動戲劇舞蹈表演的附屬單位,還包括了陳竹昇和老師李良仁共同成立的「風之藝術工作室」,負責接案做景觀雕塑、環境藝術、舞台設計等工作,紙風車兒童劇團當年還接過工地秀,負責替強打家庭價值的建商推出適合闔家觀賞的短劇。

找他擔任《大佛》短片戲劇指導、飾演《大佛普拉斯》「肚財」一角的黃信堯,其實與陳竹昇是老戰友,相識於早年的選舉場子,「阿堯」當年負責拍攝紀錄選舉過程,陳竹昇負責選舉舞台聲光音響,兩個人必須打游擊式地去「做場子」,也做出了革命情感。《大佛》是擅長紀錄片的阿堯導演的第一部戲劇短片,一開始沒什麼頭緒,便召喚「全能支援王」陳竹昇來推敲戲劇走向,聊著聊著,他們都想起了一些過去所認識的朋友,並想起以前做選舉場子的過程裡面,那些插旗、發傳單的打工者,就像無數的「肚財」和「菜埔」。陳竹昇在金馬獎之前接受媒體訪問,記者問他如何揣摩「肚財」的角色,他笑說:「其實這些角色對我來說不難想像,我跟莊益增在片裡一個撿垃圾、一個當警衛,現實生活裡面一個做劇場、一個做紀錄片,我們的生活也沒有好到哪裡去,都是打工的,只是職稱不一樣。」《大佛

http://img.ltn.com.tw/2017/new/oct/8/images/bigPic/600_90.jpg《大佛普拉斯》劇照

我是演戲的

 

今年的金馬獎提名電影中,陳竹昇演出的電影高達四部,除了《阿莉芙》之外,還包括了《健忘村》、《嘉年華》、《大佛普拉斯》。在《阿莉芙》中與他對戲的吳朋奉,《健忘村》中與他一起飾演「一片雲」幫派份子的林美秀,其實都是他在劇場長期一起奮鬥的老朋友。

 陳竹昇第一次飾演有台詞、鎖定成年觀眾的戲是綠光2000年的歌舞劇《黑道害我真命苦》,編劇是陳玉勳,男主角是蔡振南,女主角便是林美秀。當時,劇組需要能唱會跳的人來飾演劇中的小流氓,他便被徵召來飾演美秀的弟弟。當時,他已經在風之藝術工作,《黑》劇的場景還是他親手打造的。在自己製作的布景裡演戲,如此橫跨幕前幕後的貢獻,可以說是他將近三十年來演藝生涯的縮影,吳念真編導的《人間條件一》首演,陳竹昇擔任道具布景燈光音響的統籌,兩年後,綠光劇團請他飾演劇中一角,讓他再度從幕後跨到幕前。這次的演出獲得吳念真的賞識,讓他在《人間條件三》中再度上台演出。2003年,他在李國修老師自傳性的作品《女兒紅》中飾演少年時期的「修國」,專業演員身分的經驗值迅速累積。吳sir給了他機會,而國修老師給了他表演上的啟蒙,他說:「我從國修老師那邊學到一些養成,釐清了一些對表演的概念,把我自己『懵』的地方搞懂了。」

從劇場跨界到電影圈,最早替他牽線的是李烈,2008年找他演出《囧男孩》裡面的騙子二號叔叔,2010年則邀請他擔任《艋舺》的戲劇指導,負責把國語情境轉換為道地的台語情境──為了勝任這個工作,他遍訪艋舺在地的道上兄弟,請教他們一些接地氣的台詞用語,搞到江湖兄弟反問他是「混哪裡的」,他老實答,「我沒有混哪裡,我是演戲的」。此後,他很迅速從劇團跨界至電影圈,密集出現在最近十年的國片鏡頭前,從《翻滾吧!阿信》、《總鋪師》到《KANO》,十幾部國片電影裡都能看見他,除了串場演出小角色,2012年更藉由電視電影《野蓮香》一舉拿下金鐘獎最佳男主角。今年金馬獎四部入圍電影中皆有他身影,反映了他跨界的能耐,這些角色差異性極大,戲份比重從男主角到串場配角,性別角色從男人到女人,社會階層從老闆到打工仔,一應俱全,無論幕前幕後,他在戲劇光譜上遊走的位置分布之廣,令人嘆為觀止。

雖然陳竹昇經常說會走到今天一切是「因緣際會」,但邊做邊學,海綿般的學習潛力和能夠適應各種工作環境的能力,或許是推動他走到今日的原因之一。一開始做道具,為了讓道具必符合劇本的邏輯,無形之中推動他研究進而理解劇本,以襯托故事的情調與合理性。長期參與劇場工作,他透過各種職位自我教育,早先學著「理性讀本」解決技術性問題,繼而慢慢摸索出「軟性讀本」的可能,在劇本中端詳出感情的層次,繼而注入感情。  

在《阿莉芙》片中,他所飾演的Sherry老闆娘一角在小吃攤告白的一幕讓人印象深刻,為了這個角色他也做足了功課,特別找了有模特兒與戲劇經驗的老友陸明君惡補。陳竹昇說自己的親生姊姊和劇場的姐妹們都很照顧他,自己又有兩個女兒,經常處在「女生宿舍」的環境裡,女性朋友多,很習慣和女孩子相處,但是要揣摩女人的心境與神情,依然需要田野調查,陸明君協助他完成了Sherry姿態的雛形。他和陸明君討論的時候,請求對方協助他「避掉妖氣」,深怕一個不小心,陷入了變性人的刻板印象。上戲後,為了確保觀眾買單,他要求自己必須「過吳朋奉這一關」﹝吳朋奉在劇中飾演他心儀的戀人﹞,頻頻問對方「我有水嘸﹝我美嗎﹞?」吳朋奉點頭他才安心。得獎時,他因而特別在台上提到:「Sherry得到大家的肯定,要特別感謝吳朋奉。多謝你,你若沒有覺得我美,全世界沒有人會覺得我美。」

 https://s.yimg.com/ny/api/res/1.2/Q2Mwc_e5lb8jr4H5amaqeQ--/YXBwaWQ9aGlnaGxhbmRlcjtzbT0xO3c9ODAw/http://media.zenfs.com/en/homerun/feed_manager_auto_publish_494/9b64fe7337e62f31bf5931ba62c3639e《阿莉芙》劇照

戲劇是溝通

 

演電影和舞台劇的差別是什麼?陳竹昇說,「平台不同,放大計較的地方也不同。」比如,在劇場,「眼神」是無用的,必須仰賴聲音和肢體語言。對陳竹昇而言,演劇場是一種透過劇場空間與觀眾產生化學作用的過程,幾十年前的電影可以一看再看而不失其味,但劇場表演似乎脫離了現場空間,味道便減去了三分。為了進一步解釋這點,他舉了幾個例子:舞台劇演員必須眼觀四處、耳聽八方,觀察對戲演員與觀眾的反應,抓住現場的節奏感。在演出前,無論有沒有掛麥克風,演員都要事先到舞台上對著不同方向試喊幾聲,了解劇場的空間感,確保觀眾聽得清晰。「在不同的平台,用的武器不一樣。舞台就像耍槍、耍關刀,大動作才看得到;電視耍的是刀、劍,電影則是暗器,講求的是接到暗器的那一瞬間,小但有力量,」他邊說邊瞇著眼睛裝出側身接住暗器的樣子。對他而言,電影與電視表演有剪接的幫忙,表演需要精準,演完即結束;劇場則需靠演員本身建立起自己的「剪接感」,觀察觀眾反應抓節奏,「戲劇是溝通,而演員是幫忙導演溝通」。

現在,他有時也當戲劇老師,有些劇組開戲需要讓年輕演員迅速進入狀況,也找他這位萬能的救援王來指導新進。但是,陳竹昇兩手一攤說,「其實,表演怎麼教?」對他而言,表演只能引導,雖然他也教一些「方法」,希望藉由套路儘快幫演員找到角色的雛型,然而他認為那只是練習,套路之於他就像模具,每個人都可能有十幾二十個模具,而這些模具又可以組裝變成全新的模具,不管手上有什麼樣的模具,基本上還是要了解自己。有些演員演得不自然或遇到瓶頸,他說,「很簡單,我就跟他們說:來來來,來『抬槓』。」聊天的時候,或多或少即能感受到一名演員的性格,他做人直接嗎?講話顧忌嗎?底氣夠不夠?透過這些觀察,即能感受到演員夠不夠認識自己,「演員要認識自己,那肯定要,不認識自己,你也不會知道自己有什麼武器。」

話鋒一轉,他又自我反省,「很弔詭的是,一個人『一世人也了解不完』,聽起來很玄,但其實很簡單──演員是這樣,一個角色你三年五年後來演,感受也會不同。人間條件三我已經演了三、四次了,我回頭看第一次演出都會覺得懊惱。」他引述劇場前輩的話:「劇場就是個朝生暮死的行業,早上燈開了就活了過來,晚上燈熄了就死了過去」,每天都是新的開始,今天與昨日,從來不會相同。

難道他都沒有入戲太深的困擾嗎?對於某些演員來說,進入一個角色似乎是相當損耗精神的工作。他說,「上戲下戲,每個演員都有儀式去切換他的生活,我收工或殺青回家,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了,回家聽我聽的音樂,『就洗掉了』。」他教表演課的時候也建議學生自己經營某種「洗掉角色」疲憊感的儀式, 喝咖啡、泡澡、聽音樂、大吃一頓都可以。

當然,他坦承,有家庭與小孩,「還蠻能幫助我回到本我」。從金馬獎的得獎感言以及無數場合中,都可以聽得見他對家庭的重視;台前幕後,他反覆感謝妻子的付出,「如果沒有你,我劇場的路走得心情也不會那麼穩定」,亦不吝於展現對孩子的父愛,金馬獎獲獎後接受記者訪問,他說自己得獎後想做的事就是「回家抱小孩」。陳竹昇自稱自己其實有點「宅」,下工之後往往心心念念只想回家看小孩,「當我回家炸薯條給小鬼吃的時候,我會知道這才是我的實際人生。」下戲需要洗掉角色的儀式,他更特別享受建立父親和女兒之間的一些儀式,與女兒們聊天談心事成了他業餘最大的慰藉。

倘若無法進入一個角色,他也不著急,「一杯水濁濁,放久了就清」,他往往選擇先放下,給自己留點空間與時間,回頭再看往往就能撥雲見日。對他而言,能夠時時回到「本我」,是一種自我調適,也能避免職業傷害。他經常提到「本我」兩個字,比如,他無法掩飾自己對「莊子」莊益增這位和他在《大佛普拉斯》中對戲的夥伴之敬愛,他形容對方迷人的一個特點:此人雖然飽覽群書、閱歷深厚,卻不因此而世故或自負,是個將「本我」保持得極好的人。

不過,戲劇與現實生活並不是逕渭分明的事,本我與他我有時也能藉由戲劇而相會。陳竹昇坦承,演戲有時提供了出口,足以紓解演員在現實生活中的困頓。與他有27年師徒恩情的李良仁在年初過世了,他說自己其實有好幾個月走不出憂傷。不久前,吳念真打電話請他演出《清明時節》,飾演李良仁曾演出的守墓人一角,接到電話的當時,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他穿著老師當年的戲服,揣摩老師當年在台上的神情,反覆登台演出後,彷彿經歷了戲劇治療,似乎也減輕了沉重的思念。

「做藝術工作要有態度和認知:藝術必須與社會環境產生連結,和生活周邊的人有互動,」陳竹昇認為這是李良仁影響他最深刻的觀念。長遠來說,他希望戲劇能帶給觀眾感動,反映大環境,甚至對社會產生影響力,儘管那是艱難的理想。李良仁生前經常揶揄,「藝術家沒什麼了不起」,不要「食無三把蕹菜,就欲上西天」﹝獲得小成就便志得意滿﹞,陳竹昇回想起來覺得有趣,但在這一行這麼久了,他也同意,不被藝術家的光環所蠱惑,才是劇場人的本分。

 

金馬獎獲獎致詞時,陳竹昇特別致謝李永豐、李良仁、柯導與吳Sir,謝謝他們帶他做戲,「讓我知道,做戲有的時候也會跟著自己成長,也跟這個社會有些互動,我很榮幸可以在劇團長大。」最後,陳竹昇感性地說:「我要藉由金馬獎──這個麥克風可能比較大聲,我要藉這個麥克風向天上的國修阿伯,和我最懷念最懷念的李良仁老師說,我很想你。」「懷念」太重,他閉著眼說了兩次,彷彿要阻止懷念溢出眼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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