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包子逸    ﹝原載於《文訊》2020年1月號,第411期,頁142-144﹞

《飛羽集》書封與內贈作者繪製明信片

 

 

如果《飛羽集》是飛羽一瓣,女性/陰性力量的探索是它的羽軸,神話、詩詞與歷史﹝無論個人或社會層面﹞的聯想即是延伸的羽支,全書十三篇章意象繁複卻層次井然,雕琢語彙、意象,一如禽鳥以喙勾合羽小枝,順著脈絡耐心梳整,細節連迭相扣──收束是難的,更難的是這收束的技術實際上是為了展翅,向外展現大環境的縱深,向內探索自我,因此,如同真實世界裡的羽毛,《飛羽集》具備了變化多姿的結構色,在不同的光線與觀點之中,閃耀著迷離而多彩的色澤。

如同愛鳥人因為熟悉禽鳥的習性而能自然而然「看見」鳥徑,從而拾羽,甚至親近鳥,作者從貼身的家族私史與女性成長經驗為出發點,撿拾零落的事件,提出洞察與詮釋。《飛羽集》最秀異之處,不在於題材﹝羽毛﹞的選擇,或者發聲的方式﹝女性書寫、典故或私史的鋪陳﹞,而在於以羽為桿所挑起的豐富空間感。先承認邊界無所不在,以城鄉遷徙、跨國旅行等物理性的移動為經,以性別、生物、階級的差異為緯,指認各種關係,透過這些線索建構出各種觀看方式,最後再解構、消解「邊界」,如是循環,這是專屬於《飛羽集》的空間地誌學──作者選擇以「她者」的視角,全書以「妳」來指稱自己,以「跳脫身份與角色的限制」,與自己進行對話,最終以與萬物和諧共存、上善若水的「無我」境界為串連各篇章的核心價值。又比如,談及台北﹝母親的「故鄉」、自己的「異鄉」﹞,她習慣先排列對比,談城居與鄉居的鴻溝、現實與幻夢的斷裂,再重新洗牌,打破這二元對立的區分,直言:「『生活在台北』這件事,相信同一個地點,會切出不同視角。我們是活在同一個時空,不同夾層的人們。就像撲克牌佔據同一個位置,可是五十二張牌隨著不同角色、不同人物,每一層都會望出不同視野,活出不一樣的世界觀」﹝頁54﹞,而在這所有鴻溝與斷裂之中,她期盼的是「不分高低貧賤……充滿與萬物共遊,深深的慈悲」﹝頁203﹞此等的共融。甚至,在空間感至為壯闊的〈青鸞之眼〉篇章,作者將青鸞之舞比擬為「宇宙之舞」,將鳥羽之眼比擬為超脫時空限制的阿萊夫﹝Aleph﹞這個宇宙奇點,透視天地萬象,將這抽象的境界設想為一種理想,或者一種謙卑的提醒。

空間之外,《飛羽集》的「聲音」層次也出奇。援引古典詩詞帶來的特殊音律感已使文章風格出現特殊的「作者印記」,除此之外,無論是八哥的學舌,鷺鷥、紫嘯鶇、雞群與鵝群的喧鬧,或者以白腹秧雞﹝別名「苦難母」﹞「苦哇哇──苦哇哇──」、領角鶚「WHO?WHO?」的鳴聲聯想,都增添了內容的風韻與厚度。然而,書中最為深刻的聲音描繪是失聲沉默──〈八哥記事本〉寫「食了米」的「了」字以台語發音,有「浪費」的意思,經常與被忽視、消音的女性連結在一起,〈金雞夢〉中則寫自己成長後懂得淡化這個「了」,漸漸把它看成一個無效的單音 。「哀傷有聲音,沉默也有」﹝頁59﹞,描繪女性在家庭關係中的壓抑,那沉默如此哀切,因為缺乏自我,只能被動安靜無聲地配合;然而,作者也在全書的前﹝〈青鸞之眼〉﹞、後﹝〈領角鶚〉的問訊﹞段重複刻畫聶隱娘「沉默的力量」,聶字有三耳,女人若隱娘,如果內在的大我覺醒,女人若懂得靜靜諦聽的藝術,也能在「靜默中產生魔法」﹝頁235﹞,如同能讓貓頭鷹無聲飛行、又能夠成功擬態融入自然的樸素毛羽,再次對齊「無我」的超脫哲學。

幾乎所有非生物學背景的作者在書寫動物相關題材時,都會開宗明義建議讀者千萬別把內容當成科普書來讀。比如李察‧康尼夫(Richard Conniff)在《富翁的物種原始》(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Rich: A Field Guide)的導言中很快便表明了寫書的用意是「謹慎地使用進化心理學這個工具」,採取的是新聞工作者的立場,因此「有時候會說些沒有科學家會斷言的話」,並自承也許將人類社會現象與動物行為類比有些過份,但立論都有謹慎的想法根據,即使這根據也許是主觀的聯想。《飛羽集》的「主觀」立論類似,但採取的是一種更傾向於神祕學的立場,書中引述諸多鳥類神話的平行類比,讓人想起榮格學派的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的神話「原型」(archetype)理論,卻強調敘述無可歸類,因為「女性書寫者自然有別於男性作家的觀察,常充滿感官的易位與跳躍連結」﹝頁35﹞,第一章〈收藏羽毛的女人〉率先強調敘述內容「非客觀科學分屬」,並指出:「妳活在一個過份強調知識論、科學理性的時代,在這裡,物死於已知。我們指稱物,最後發現物不可被指稱,畢竟物的精神或本質性的東西,始終逃離指稱之外」﹝頁23﹞,最後一章〈捕夢網〉則更深入地批評「客觀」科學論述的封閉,阻礙了詮釋的空間。鳥類科學家勞倫茲(Konrad Lorenz)或許感受到了此般「為了不甚科學的敘述而抗辯」的不安,在他著名的《雁鵝與勞倫茲》一書尾聲特地指出:「客觀研究永遠需要我們帶著主觀的感情,並將情感注於整個認知的架構中。」意圖說明客觀理性與主觀感性並非互不相容。

然而,即使抗拒線性歸類,《飛羽集》以性別特質作為立場的根基是明白的,比如,書中多次斷言男性有別於女性,收藏首重廣博齊全,以炫耀、展示博學為滿足,或「﹝動物園﹞許多男遊客停留於此是為了藍腹鷴,對八哥這種再也普通不過的留鳥,往往不屑一顧」﹝頁149﹞。我想到自己有名男性友人,特別喜歡帶兒子去逛動物園的大鳥籠,又特別喜歡裡面的一隻八哥,有趣的是這隻八哥每次都會上前與父子相會,親熱地跳上朋友的肩。即使是炫耀行為,無論是這位男性友人、范伯倫(Thorstein Veblen,以《有閒階級論》論述炫耀性消費與展示的始祖)李察‧康尼夫都提醒了我們親密關係或炫耀行為的複雜性,非性別特質得以概全論之,至少需要更小心的檢視。是的,《飛羽集》在女性陰柔/非理性的敘述架構中,間或承認:也許「我們更適合用『陰』與『陽』來替代男與女的截然分界。妳發覺,陰陽的能量是共存於男女之身,不分性別」﹝頁121﹞,然而這個性別流動的論調,並沒有在書中更澈底地舒展開來。

《飛羽集》的橫空出世,讓人想到其開場白〈惜羽之人〉引述自泰戈爾的美麗詩句:「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它安置了這美麗意象中展翅翱翔的「我」,展現了天空的深邃與寬容,是華文散文創作這片原野中難得一見的開屏。

 

 

arrow
arrow

    包子逸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