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逸

         多年前我還在紐約廝混的時候，參加過Gogol Bordello的演唱會，舞台背景是一把巨型彈弓，這是他們第三張專輯《Gypsy Punks》的封面，也是他們最喜歡使用的隊徽。主唱尤金‧赫茲(Eugene Hütz)出生於烏克蘭，流著吉普賽人的血液，樂團奠基於紐約，團員來自世界各地，曲風結合了吉普賽與東歐風情，有豐富的彈舌音、俄羅斯腔、不羈的手風琴，以及聽起來像喝了太多酒、血脈噴張的鼓聲。

        龐克搖滾演唱會通常都會過度激動﹝您瞧瞧每次都要玩「飛入人海」戲碼的Iggy Pop先生﹞，果不其然，演唱會開到一半，Gogol Bordello鼓手突然豁出去了，把舞台上的巨型大鼓甩入人海，那大鼓在人海中載浮載沉，鼓手一不做二不休，竟三步併兩步踩著觀眾的頭爬上大鼓，顫巍巍地站了幾秒鐘，那一剎那我以為他在表演八仙過海。

        我也記得他們激動地唱著〈狗吠起來〉(Dogs Were Barking)，這是《Gypsy Punks》裡的一首歌，講的是某場失控的婚禮，他們唱著：「狗吠起來，猴子拍手，熊在跳舞，女孩們都野啦，條子暗中埋伏，孩子噗嗤怪笑……」，熊本來是不會跳舞的，「跳舞的熊」這個意象引射的是東歐古老的馴熊文化。在2007年最後一隻跳舞的熊從保加利亞的吉普賽馴熊師身邊帶走之前，從黑海到波蘭、希臘，甚至更遠，都能看到馴熊人帶著跳舞的熊流浪表演的身影。

        去年我最喜歡的閱讀清單中，有一本書名正是《跳舞的熊》(Tańczące niedźwiedzie)。這本書前半部講了許多保加利亞加入歐盟後，馴熊表演不再合法，政府組織決定將跳舞的熊送到一座公園裡「學習自由」的故事；後半部則講了許多後共產主義國家人民面對自由體制的不適應。就像佛洛姆(E. M. Forster) 在《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這本二十世紀的經典談的一樣，當一個人解脫了經濟與政治的束縛，他一方面成了自己的主人，卻也失去了依屬感，這個壓力經常讓他靠攏權威，甚至替獨裁主義鋪設溫床。

       《跳舞的熊》提到，幫助跳舞的熊恢復自由，學會「冬眠」是重要的關鍵，因為熊被奴役的期間完全不會冬眠，「冬眠對熊來說也是一項能力和自我存在價值的測試」，保育人員說，當一隻熊獲得了足夠的自信，懂得為更艱難的時刻做準備，就會重拾冬眠的本能，像野熊那樣。

        講到這裡，不得不提起一本我很喜歡的台灣絕版書：《森林大熊》，這本繪本原產於瑞士，故事改編自美國戰後的一本知名繪本《The Bear That Wasn't》，講的是一隻熊冬眠起床後，發現四周的森林被砍伐殆盡，蓋成了工廠，全世界都說牠不是熊，逼迫牠上工，導致熊懷疑人生的故事，有那麼一點像卡夫卡的《審判》，只是恐怖中更可愛一點﹝只有一點點﹞。

      為了證明自己是熊，熊去了動物園。此時插圖出現一隻關在籠子裡、胸前有V字的老黑熊﹝天啊，那不是台灣黑熊嗎？ ﹞，老黑熊和其他動物園的熊都對牠說；熊只會住在獸欄裡。接著牠又去了馬戲團，那裡的熊也說：「熊是在圈裡表演跳舞的」。哀傷的熊「被證明」不是熊，只好刮掉「鬍子」﹝其實是臉上的毛﹞，上工去了。冬天來了，熊覺得越來越來疲倦，可是牠想不起來為什麼，被「怠工」理由開除了。繪本的最後一幕是熊重新走入森林，雪花蓋滿了全身，牠在山洞前呆滯地沉思：「我是不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可是，到底是什麼呢？」

      不過呢，在所有關於跳舞的熊書中，我私心最鍾愛的是萊納‧齊尼克(Reiner Zimnik)的圖文書《會跳舞的熊》﹝Der bär und die Leute﹞，它講人與熊、文明與野性的關係，是如此的詩意而令人動容，那些深刻的愛、牽掛與背叛，輕易地讓人想起《小王子》(Le Petit Prince)裡的玫瑰、蛇與小狐狸。

「自由使人疼痛，而且一直如此。」《跳舞的熊》封面寫了這麼一行字，如同馴熊的鼻環、野熊的寒冬，提醒著我們自由的代價。

書目與音樂專輯：
●“Dogs Were Barking” from Album Gypsy Punks: Underdog World Strike / Gogol Bordello
●《會跳舞的熊》/萊納‧齊尼克(Reiner Zimnik)
●《跳舞的熊》/維特多‧沙伯爾夫斯基(Witold Szablowski)
●《逃避自由》/佛洛姆(E. M. Forster)
●《森林大熊》/約克‧史坦那(Jörg Steiner)
●《The Bear That Wasn’t》/Frank Tash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