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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逸 ﹝原載於《幼獅文藝》2020年三月號﹞

 

倫敦自然史博物館的浸液標本區封鎖了時間,也解放了時間。如果走進館藏兩千兩百萬玻璃罐的浩瀚陣列,可以遇見一隻小巧而不起眼的章魚,這隻小不點因為一位大鬍子先生的緣故,似乎有點與眾不同,讓人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兩眼。那位大鬍子先生的名字是達爾文 。

 

這隻章魚曾經短暫地成為達爾文的寵物,也是他在「小獵犬號」壯遊所採集的第一批標本。

 

更精確地說,那是1832年初的故事,達爾文彼時為22歲的白面書生,頭髮仍是柔軟的栗子色,聖誕老人般的蓬鬆大鬍子尚未佔據他的下巴。從劍橋畢業不久的他,本來計畫擔任牧師度過餘生,但在下鄉佈道之前,聽從導師的建議搭乘「小獵犬號」前往世界各地進行科學考察。一月,達爾文的故鄉正壟罩在讓人瑟縮的冷峻氣候之中,「小獵犬號」在海面南行了三個月,首次於溫暖的維德角群島﹝Cape Verde Islands ﹞靠岸,與故鄉迥異的風土讓從來沒有出過國的社會新鮮人興奮不已,在日記中形容自己「就像盲人重獲光明」,心花怒放的他在天然的大觀園裡採集了各式海底生物,一下子解剖海兔﹝因此發現人家胃裡有小石礫﹞,一下子把玩章魚﹝採集後短暫豢養於水族箱﹞。章魚是一流的偽裝師,其變色能力讓少年達爾文驚為天人,寫信報告導師:「就我所知,這可是新發現。」可惜,這並不是人類第一天知道章魚會變色,對方溫柔地在回信中糾正了他的誤判。

 

或許是因為這個近乎天真的「新發現」,使得自然史博物館內這隻平凡小章魚染上了一點純情的色彩──噯,自然科學界裡的前瞻者,也曾像個孩子為了普通的瑣事大開眼界,也曾對這個世界的未知懷抱著岩漿般汩汩的熱忱。如同阿基里斯的支點,「小獵犬號」之旅在人類短暫的歷史中所撐起的重要意義,或許就像那隻小章魚在達爾文眼中點燃的光芒。

 

曾經聽聞從事動物研究的人苦澀地說,現在論文不好寫啊,過去也許只要詳實地報告某鳥的求偶行為模式就能畢業,但是天底下哪有這麼多新鮮事呢?現在論文必須抽絲剝繭,深刻地走進胡同裡,比如,研究某鳥求偶時展翅抬起左腳所發出的高音降半調Fa和Si時的意義﹝這是我亂掰的﹞,學界才能亮起綠燈,說,嗯好,這是新的。人文學院的研究並沒有好到哪裡去,似乎也走進了讓人痛苦的「找不到新看法」的黑漩渦,學者們高舉著並不是那麼新鮮的大論述旗幟,孜孜研磨一些枝微末節的現象,做出微血管般的旁系解讀,試圖在太陽底下微弱地舉手說一聲:「就我所知,這可是新發現。」

 

我非常喜歡煙火,或許正因為它是非比尋常「此時此刻」的藝術,不求新,也不全然守舊。剎那新生,即刻凋零,一種不沉溺的美。嚴格來說,這世界上並沒有前所未見的煙火,這項遠古技藝不過是以不同排列組合鋪陳的老調,它是非常短暫發生的新鮮事,唯一讓它與眾不同的是時空與人情。

 

小時看煙火很難得,長大後,各個時節都有人弄個名堂大放特放,看煙火遂變得像在路邊攤切豆干那樣稀鬆平常的事,好像隨便喊一聲:「老闆!七夕來放個煙火吧!」「跨年也放一下如何?」「遶境也拜託……」便如願以償,比發射BB彈還方便。然而就算是切豆干也有難以忘懷的時候。

 

我經常在跨年的時候在自家或情人家頂樓看煙火,遲到的施放聲,配上黑夜中燦然如花的煙火,看起來如慢動作的電影,定格般,一點一點把歡樂或惆悵擴散開來。君臨天下地觀望這個世界煞有其事地向時光的轉換致敬,那光景從高處看,竟是這樣慢悠悠的,發生嚴重的時差,好像對焦不完全,也好像夢一場。如果為了避開人潮而提早離開,煙火在身後一把一把大開大合,雷聲一樣滾滾而來的爆炸聲響,特別有種壯烈的味道。

 

記憶的皺褶裡,依稀還存留著山丘上眺望的世界煙火大賽、一個人在壯闊橋墩旁仰望的迷幻煙花,還有躺在沙坑裡望著花火餘暉流下的眼淚……種種煙霧瀰漫的細節。但是我看過最美麗的煙火是在沖繩的海灘上,彼時花火炫耀、人們幸福仰望,在須臾即永恆的偉大幻影之中,前方一名男子的側影吸引了我,當同行的人都面朝大海,唯獨他低頭凝視著懷中沉睡的新生兒,彷彿離開了現場。遠方傳來的光輝海浪般一波波照亮嬰孩的臉頰,那名男子或許乘著那片柔軟的浪航向了更遠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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