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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逸  (原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9 September 193期)

 

五年前,「八十八顆芭樂」樂團接受UMAS採訪談台灣獨立樂團演化,「獨立」、「地下」樂團這些現今為人所熟悉的文化符碼經過時代的淘洗,產生了微妙的流變。從音樂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所謂「獨立」、「地下」有精神與體系層面的意義,也是環境與人催生的名號。

 

根據報導,團員阿強受訪時因為正在喝一壺鐵觀音,順勢以「自耕農」的概念類比「獨立樂團」,強調獨立音樂人創作初衷第一順位是創造好的藝術

 

比方說今天我想種出好的鐵觀音,因為我要做這件事情,所以我想辦法賣,在自己家裡賣或上網賣,這個是自耕農。如果我一開始就想說,我這個鐵觀音很好,我覺得我可以靠這個賺大錢,我要賣去美國、賣去日本,這個叫做企業化。自耕農心裡想的是我要種出鐵觀音,我最原始的念頭是這個,而不是我要種出可以賣到國際的鐵觀音

 

這段話讓我想起一件事。幾年前一群長輩來家中聚餐,鬧哄哄地。席間我大概是唯一的寒傖「文人」,大概是有人替我做起文人發大財的美夢,依稀記得自己簡略回應了一番,只可惜當時手上沒有一壺鐵觀音足以啟迪我現場做出老能解的譬喻,不過我想傳達的概念在某種程度上跟上面那一段的「鐵觀音自耕農」比喻類似──功利照理不是文人的職志與終極目標﹝當然,如果時勢造英雄那也沒什麼不好﹞,或許就像人文學院的存在並不是為了什麼積極顯性的物質回饋,愛一個人、愛一個孩子不是為了……好吧其實人文學院或者愛一個人什麼的後面那幾句話我都沒有說,畢竟那不是和長輩一起喝酒吃滷味時的適當題材,總之我想表達的是「文人無用論」。好險也真的沒有說,因為才剛簡單答覆完,長輩便熱情祝福我拿到「諾貝爾文學獎」。

 

就字面意義而言,中西方音樂或電影圈的「獨立」是Independent,簡稱Indie,中文有人暱稱「硬地」,指的是內在精神﹝表現形式或宗旨﹞與外在生產方式﹝體系、發行廠牌或製片﹞的不從眾,類似於背包客凡事自己來不願意跟團的概念,具備特殊的形象﹝注意:背包客雖然獨行但實在不保證特別會玩、眼界特別深沉﹞。然而,對八十八顆芭樂來說,真正硬地的「獨」,不只是自外於主流體系的那種獨立,更是意識形態的獨立,因此講究精神自由與原創性,甚至某種破壞性、顛覆性的叛逆,比如說,在「獨立」音樂的概念還沒有成熟之前那些「地下」音樂,或者更生猛像土製炸彈一樣的「土製搖滾」,具備造反的能量。

 

﹝抱歉打岔一下,自耕農、硬地、地下、土製……藝術文化事業這件事或許本質上還真的很容易吃土,不然這些標籤怎麼會這麼剛好聽起來都如此土壤肥沃?﹞

 

應該早有人發現,談到自耕農﹝小農﹞、獨立音樂、獨立電影、獨立記者等非常「硬地」(indie)的獨派,皆有具體的形象與指涉,但如果要談「硬地」文學或者作家的形象,內容物卻像白內障的視力一樣一片朦朧,換個角度來說,獨立文學的概念並非如此必要,就好像高行健、村上春樹或傑克.凱魯亞克不會自我介紹:「你好,我是獨立作家」,似乎只要這麼做更會給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

 

獨立書店、獨立出版的概念相對而言容易理解,在戒嚴時代,因為查禁而被劃入不見天日、無依無靠「地下」書刊的文種也容易理解,這些都是因應體系或體制所做的分類,唯獨「硬地文學」(indie literature)聽起來特別畫蛇添足。單純從內在精神層面來看,我想這有兩個重要原因:文學的本質與設定本來就是獨立的,文學創作者亦是。另一個不那麼重要的外在原因是:在其他領域,「硬地」多半是相對獨立於大眾流行文化的「次文化」,然而在文學領域,所謂的大眾文學卻不見得被視為主流,甚至有被歸類為次文化的可能。

 

根據先前提及的採訪,台灣的「地下音樂」一詞轉變為「獨立音樂」,「地下」音樂似乎被汙名化,真的沉到地心,暗不見光的邊緣感更重了。雖然讓人感到沮喪,然而回到文學的層次來談,文學的同溫層好像沒有同等級的困擾,可能是因為,嗯,在這個時代,文學這種手工業從未離開邊緣位置,此外,寫作這件事很少可以讓創作者直視觀眾﹝誰能一邊發表一邊看到讀者在下面搖螢光棒呢﹞,長期無依無靠,既然這樣,大家就很體貼地撇過頭去不想多談。蔡珠兒在《雲吞城市》的自介中一段非常可愛的敘述:「……其實我覺得自己是個礦工,長年蟄伏在一萬公尺的坑底下幹活,在黑暗中匍匐摸索,鑿石為穿胼手胝足,沒有光沒保險,萬一發狂亦不計入職業工傷。」說的大概也是文學勞動者共同的處境。尹麗川甚至在散文集《再舒服一些》中寫給朋友狗子的文章中以特有的菸嗓筆觸說:「其實地下與否並不夠成尊重一個人的理由,尤其在文學方面。多少文學青年在販賣自己的落寞,又有多少活在地下的人不過是在等待招安」,寫得像一記警鐘。

 

好吧,假使要將阿強的「鐵觀音自耕農」論具體而微地寫成加強版而且正式的文藝創作論,勢必得召喚高行健先生了,畢竟他是資深的文藝自耕農。在無數演講場合以及《論創作》、《沒有主義》等論述中,他非常清楚地昭示了自身的創作美學及原則:擺脫任何意識形態的束縛,審美超越現實功利、超越歷史,「遠離權力,也遠離大眾趣味」,絕不成為政治附庸。看到這裡,如果能夠讓喬治‧歐威爾先生穿越蟲洞與高行健先生好好地喝杯茶聊一聊﹝或者出去打一架?﹞,順帶現場直播就太好了。喬治‧歐威爾在〈我為何寫作〉(Why I Write)中很清楚地表明了自己在寫作風格亦趨成熟之後,「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讓政治寫作成為藝術。我的出發點,一直以來都來自於一種黨群意識、一種不公平感。當我坐下來寫書的時候,我不會對自己說,『現在我要來創造一件藝術品』。」和高行健先生完全相反,他認為所有的文學都具備有廣義的政治性,乘載著某種意識形態,「這世上沒有一本書,是完全沒有政治傾向的」,寫作也是基於歷史的使命。

 

我並沒有對某種純粹理念的潔癖,或者說,我對任何純粹都抱有高度戒心。我的寫作過程中,高行健與喬治‧歐威爾先生兩人聲音幻化而成的天使輪流分別坐在我的左右肩頭,非常聒噪地爭論著,有的時候我歪頭聽左邊的,有的時候轉向另一邊。

 

在這個喝杯手搖飲料都不平靜的時代氛圍中,還有誰能置身事外,誰又能真正獨行?無論如何,我以為,目前這個世界上,「硬地」這個詞還沒有渲染文學界成為通用代稱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那是因為即便大環境遲遲無法讓文學創作者自給自足的餘裕,擁有「硬地精神」是理所當然的事,說出來幾乎是廢話。即使每位創作者的硬地精神南轅北轍,自然全都是成立的,誰都不給誰收編,定義仍持續流動。

 

幾年前我陸續拿了幾個全國性文學獎,在某一次寒冷的頒獎典禮中,我體悟某種細微的心境變化,那就是,我漸漸明白,在人生歷程當中,生而為人和寫作這件事,本質上是孤寂的,即使是頒獎典禮這樣熱鬧的場合,或者曾經黏膩的友情或愛情,長遠來看,往往是無效的。獲獎的時候,感覺上好像整個世界都來拍我的肩膀說:幹得好,但也是一剎那的事,很快地,整個世界便集體離席,只剩下自己。為何寫作?這件事恐怕不只是創作者個人的命題。而我唯一能做的事,大概只是搖晃殘存的那一點硬地精神,像鼴鼠一樣在地下挖出通道,希望能夠勉強證明,寫作這回事 ,不是全然的無效。

 

註:本文提及的採訪文連結 >>>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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