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包子逸   (原載於2019年《幼獅文藝》7月號)

朋友說人們喜歡向他告解,說一些極端私密、極大條的秘密。

噢,你這是「國王的驢耳朵」嘛,我說。〈國王的驢耳朵〉故事裡有名背負著國王秘密的人,全世界只有他知道那不可告人之事,因此國王的驢耳朵有「不可告人秘密/背負沉重秘密」雙重意象,類似「國王的新衣」有「自欺欺人/從不存在」的多重意涵。

也許是〈國王的驢耳朵〉帶給童稚時期的我難以言述的深刻印象,私以為它與〈國王的新衣〉、〈三隻小豬〉平起平坐,是普遍讓人耳熟能詳的童話寓言。有了一點年紀之後,認識了周慕雲,嗰個油頭靚仔對著吳哥窟破牆上的小洞傾心,猜想《花樣年華》借用的正是這個毛茸茸的西洋典故。

噯,可惜當我對朋友說出「國王的驢耳朵」這幾個照理來說應該芝麻開門的關鍵字之後,他們都說:「……蛤?」
重複說一遍故事,他們依舊茫然。我沒有繼續解釋,但感覺納悶,回家後問了童年讀物應該與我相去不遠的弟弟。

「你有聽過國王的驢耳朵嗎?」

「驢?驢什麼?」

也許是他忘記故事情節了吧,容我來提醒提醒他。

滿懷信心,我以古調似的慈母口吻吟唱起古老神話:「從前從前,有個國王他有一對驢耳朵,所以他每天都戴著帽子……﹝聽眾表情一片空白﹞只有理髮師知道這個祕密,因為國王只有剪頭髮的時候才會把帽子摘下……﹝還是沒想起來﹞國王警告理髮師不能把這個秘密傳出去,理髮師背負著別人天大的秘密,非常痛苦……﹝持續一臉茫然﹞所以理髮師只好找一塊隱蔽的地方,挖一個大洞,對著洞大聲說出秘密……﹝講到這裡,我停頓,看了聽眾一眼……喂!我故事都快講完了你還沒想起來?﹞……那洞穴附近長滿了蘆葦,後來,有人砍了蘆葦做笛子,每當吹笛或有風吹起時,蘆葦就會發出:『國王有對驢耳朵!』這樣的聲音,於是國王的秘密再也不是秘密。」

好了,故事講完了,已經可以確認無論是國王還是驢子什麼的都不存在於舍弟記憶體之內。我不死心,追問經常混跡國小幼童之間的母親大人:有沒有聽過國王的驢耳朵?她也說沒有。

舍弟自告奮勇轉述故事給她聽,忘了體質易於岔題又相當實事求是的母親大人聽故事總是可以問出非常離題又不小心讓人隱隱發火的問題,她總是能不斷岔題,問到八千里外的風景,直到大家都忘記雞或蛋的存在。

當說故事的人描述到蘆葦能夠吹出「國王有對驢耳朵」這樣的聲音時,母親大人突然核桃鉗般試圖撬開宇宙奧秘的硬殼單手直取智慧的核心:「什麼?為什麼蘆葦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這是童話故事!你不要管為什麼!你覺得大野狼吃掉小紅帽很合理嗎?」

母親大人不為所動,睜著真理之眼推敲這其中深沉的物理起源:「是因為有在那個洞裡播種嗎?」

面對接下來一連串「是這樣還是那樣嗎」的追問,子女無言,告知這並非科展報告,無法確認蘆葦是接枝還是從地上發芽。

故事講完了。母親大人還要問:「然後呢?」

童話故事哪有什麼然後的呢?你會去追問三隻小豬後來房子有沒有被地震震垮嗎?會去問白雪公主結婚之後有沒有做家事、灰姑娘和婆婆是否相處融洽、青蛙王子游泳的時候游蛙式嗎?不會的。

沒有然後了。

然後大家就鳥獸散了,回到現實裡。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母親大人會找個機會輕步上前,從背後靠近,輕拍正在吳哥窟洞前專心說話的周慕雲的肩,直白而好奇地問:「為什麼要對著一個洞說話呢?」這一拍讓周sir一驚,油頭也不油頭了,意象云云憑空蒸發,再也不似王家衛式的定格香菸鏡頭餘煙裊裊,忽而成為一名尷尬的中年人,畫面急轉直下,成為沙沙響黑白雜訊。

請勿拍打真相。

然而,所謂故事,所謂詩,探究的是超乎生命經驗之事,不是顯微鏡下的細胞壁。如果盲眼詩人荷馬也認識周慕雲,他不需要肉眼也應該懂得那樣的唇語,就像他理解愛情裡的戰火喧囂,聽得見賽倫女妖的歌聲,明白奧德修斯回家的心情。人文的世界向來是站在現實的荒原上,從同理那樣的傾訴開始,開始有了所謂抽象的生機。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包子逸
    全站熱搜

    包子逸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