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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逸  ﹝原載於《鄉間小路》2020年九月號﹞

 

不久前南下出差,順道回美濃。經過烈陽的連續轟炸,阿嬤家前方的一小畝田意志消沉,只有果樹像吸飽了陽光的蜜汁結實壘壘地撐場,地表上其餘能收成的蔬菜只有零星的茄子、長不大的青蔥與過老的番薯葉。

許多農田趁這個時節休耕,土地上最常見到的是羽狀複葉的「田菁」,雖然田菁的作用是充當綠肥,終究會被輾進土中,但它們姿態狂野,比起許多經濟作物更激情地生長著,高度甚至可與人齊肩。

阿嬤的田邊長了一大叢南方常見、與田菁一樣不怕熱的常春花,由於其他農作此時都慵懶不事開花,這片花海成了勤勞採蜜者光顧的熱點。我在花叢中偶然發現一隻自備長吸管的生物,看牠快速振翼、懸停的飛行方式,誤以為是蜂鳥,後來才知道此君名為長喙天蛾或蜂鳥鷹蛾,顧名思義吸管特長,動作神態確實與蜂鳥相似,是昆蟲界的「四不像」,不像多數蛾夜間活動,又像蜜蜂一樣會發出嗡嗡響。

將蛾誤認為鳥聽起來相當愚蠢,但此君的相貌與氣質確實和一般人理解中「蛾」有點差距──不是應該像個癡情種般撲火嗎?怎麼這麼歡樂地光天化日下在花叢裡採蜜呢?

看來不是只有我有這樣的成見──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短文〈飛蛾之死〉﹝The Death of the Moth﹞開頭就寫:

白晝出沒的飛蛾稱之為蛾似乎不太適切,沉睡於簾幕幽暗處、最常見的那種黃夜蛾﹝yellow-underwing﹞總會激起一股深沉秋夜和常春藤小花﹝註1﹞般的宜人感受,但白日出沒的飛蛾無法。黃夜蛾結合了蝶與蛾的雙重特質,不像蝴蝶那麼歡樂,又不如其同類那麼肅穆。

這篇文章記述了某個九月初秋的近午時分,窗外是忙碌的農耕景象,翻好的新土濕潤黑亮,清爽的空氣中是勃勃生機,窗內卻是一隻逃不出命運之暗面的垂死小蛾。

不可否認,九月與蛾都容易讓人陷入感懷,或許是兩者都暗示了秋意。即使九月的台灣多半還是熱得像烤番薯,但是當江淑娜以菸嗓唱「當滿山楓葉一片片紅了,九月」﹝註2﹞唱紅了情殤,大家便集體進入了秋意濃的情境;當李壽全感性地在〈8又二分之一〉裡唱「忙錄的工作,失神的片刻,電話那頭往日的戀人﹝女聲:生日快樂!﹞……那是九月的午後」,我便起了雞皮疙瘩──倘使唱的是十月、十一月或十二月都不那麼對。同樣地,在象徵意義上,蛾這種生物似乎也散發著悲秋傷月的費洛蒙﹝即使這個世界上的蛾並不如想像中的憂鬱﹞,因此被寫入文學之中的蛾,總是像永澤一樣自帶陰影,而不會讓人聯想到一邊唱歌一邊採蜜的蜂鳥鷹蛾。

《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像一匹刺繡細節出神入化的布帛,可以說是文學象徵手法的聖經,非常耐讀。在這本書裡,讓人哀傷的暗示都發生在秋季,而所有虛浮的快樂都擠在一個鬧哄哄的夏季。小說的第三章開頭敘述:

整個夏季,我鄰居的居宅夜夜傳來音樂聲。在他藍調的庭院中,紅男綠女飛蛾般在私語、香檳與星輝中穿梭。

在這裡,他以蛾形容這些赴宴者﹝而非蝴蝶或其他生物﹞,在那狂歡之中投下了幽微的秋意,那股清冷從喧鬧中滲了出來,讀者不難體會。

在美濃,秋意並不那麼明顯,沒有楓紅,而氣候總是要到冬季才能勉強算涼,只有透過作物的生長週期才能意識到季節的更迭。臺灣南方的秋季和吳爾芙窗外的風景一樣,沒有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別離惆悵,反倒洋溢著一種終於告別了夏季,可以好好捲起袖子耕作的朝氣。

在吳爾芙過世後一年,〈飛蛾之死〉與其他文章首次出版,收錄於同名散文集﹝1942﹞。可惜作者終究沒有越過她心裡的那扇窗,也許她在那隻小蛾的顫動與掙扎中看見了自己,以及人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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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常春藤花期在秋季。

註2:〈九月〉收錄於江淑娜《長夜悄悄‧九月》專輯。

Death of the Moth散文線上讀:

http://gutenberg.net.au/ebooks12/1203811h.html#ch-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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