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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鄉間小路》「文明野味」專欄2021年1月號﹞

/包子逸
 

陽明山就像台北盆地的夢境,與腳邊的城市有截然不同的氣溫與氣味,雲裡來霧裡去,每條山徑都像通往一方迷離的夢土。

陽明山上有許多流浪狗。就像被人類隨手剔除的穢物一樣,牠們卑微地在這片夢土裡遊蕩。山上幾次與流浪狗的相遇,讓我看到了美麗陽明山的月之暗面──陰冷芒草堆裡的犬窩、徘迴停車場自制而靈巧的討食黑犬、中正山入夜樹叢後的晶亮犬眼,以及此起彼落威嚇性的犬吠……與牠們濕亮的圓眼相對,一股龐然的感傷總會從我心底深處呼嘯而過,像不能癒合的洞。過著漂移的生活,陽明山對牠們來說應該像外太空一樣了吧,是否也會偶爾憶起雨水從玻璃窗外淌下的過去與善意?那個牠們曾經信賴的、人類的城市,仍好端端地在山下作息,如此近,又如此絕情。

「難道狗不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嗎?」二○一八年發行的定格動畫電影《犬之島》開場便拋出了這個問題。援引大量日本文化元素的《犬之島》背景設定在一座虛構的城市,一次犬瘟危機之中,政府以保護人類之名下令將所有家犬流放至城外不遠的「垃圾島」,城裡的少數人試圖翻轉這個悲劇,故事由此展開。

鬼才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以日本作為這部電影的文化指涉對象時,是否參閱了東京近代史,我並不清楚。但是被譽為「日本崩壞」預言書的《東京漂流》提及,東京在一九五○年代至一九六七年間,曾經將東京都外海的「夢之島」設為垃圾掩埋場,七○年代夢之島還找得到野狗群,流浪狗則徘迴於鄰近的碼頭,此後無主之犬皆絕跡。野狗是指從生到死從未受人飼養照顧的野生犬;流浪狗則是被棄養的犬隻──電影《犬之島》的垃圾島上也有一群「被汙名化」的野狗,最後與一群受棄養的流浪犬相遇。

流浪狗在《東京漂流》書中同樣是重要的精神象徵。現在的東京幾乎不存在流浪狗,就連家犬似乎也喪失了狺吠的能力。整潔而自制的社會景象,其實源自於七○年代東京雷厲風行的滅犬行動。藤原新也在《東京漂流》中,以攝影與報導記錄當時的滅犬行動,批判日本社會在七、八○年代進入經濟成長安定期後,衍生出來迷戀組織管理的病態潔癖:「所有不見容於中產階級社會中的穢物、異物、危險品或等同物品,都被巧妙地封印並且抹殺殆盡。」藤原新也警告,當人類企圖消滅其所認定的所有「病原體」之時,同時也將誤殺能夠維持社會文化活力與多樣性的益菌。

與自稱「野犬」的街拍大師森山大道相似,藤原新也寫作之餘同時也是知名街拍攝影師,在《東京漂流》中亦曾以野狗自我比喻。這兩位七、八○年代揚名的創作者皆對流浪狗影像情有獨鍾,攝影經常具備粗曠、晃動、失焦的特質,兩人不被正統收編的浪人特質,對於當時講究秩序與精準的日本社會而言,或許正像坦露弊病的柳葉刀。

一直到現在,藤原新也都還是我最尊崇的作者之一,儘管他在台灣的譯作僅有四本。另外三本《印度放浪》、《總覺得波斯菊的影子裡藏了誰》、《雙手合十,一無所求》風格迥異,不似《東京漂流》批判尖銳,然而即便是軟性的抒情、小品與記旅,他都能以精簡文字撼動人心,直視生命的本質。這四本書都有流浪狗或家犬的描繪,狗在藤原新也這一生不同階段中,分別以不同的形象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也反映了他不同時期的心境。在〈犬影〉﹝註①﹞這則故事中,藤原新也談及童年時期的愛犬,每次讀到這則故事,我總是不能自制地淚如雨下,從來沒有飼養過狗的我,也隨之情感沸騰。

《犬之島》沿襲了魏斯‧安德森近乎神經質的對稱美學與對於「異類」的包容,然而電影尾聲,其中一隻自詡不受人約束的流浪狗主角「老大」﹝Chief﹞依舊選擇回歸體制,歸順效忠於人類,或許是因為這部片終究是人類所定義的喜劇。

陽明山就是台北犬的「夢之島」,這個惡夢至今仍未散去。

註①:〈犬影〉收錄於《雙手合十,一無所求》一書。

電影與書目:

《犬之島》/Wes Anderson

《印度放浪》/藤原新也

《雙手合十,一無所求》/藤原新也

《東京漂流》/藤原新也 (絕版)

《總覺得波斯菊的影子裡藏了誰》/藤原新也 (絕版)

《犬的記憶》/森山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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