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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 吳佳璘
編輯／攝影 林煜幃
《小吃碗上外太空》後記
早期生產日用陶瓷，滿足民以食為天的基本生理需求，一直發展到日新月異的精密陶瓷的高科技發展，讓3C產品功能更廣、體積越來越小，讓人類登上月球還能回得來，陶瓷與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幾乎無所不在。清輝窯的發展是台灣近代經濟發展的倒影，它曾刻苦、曾深入民間，爾後力求在世界舞台上跨界合作。
上個世紀，鶯歌的陶瓷工業受到中國青花與日本染付文化與技術的深刻影響，戰後二十年，無論內外銷的日用陶瓷或藝術陶瓷，都有中日文化的影子，到了二十一世紀，走一趟鶯歌鎮，仍是滿滿的日本輸出印象。一九八○年代精密陶瓷工業發展初期，其技術與市場也同樣由日本所壟斷，國內業者缺乏政府補助，只能自力更生。清輝窯一度於生意碗的業界執牛耳，卻長期在歷史記錄中缺席，除了早年不重視品牌概念，不印商標，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它並不具備創新的個體特色，它一直在模仿、輸入其他文化的表達形式，而社會與政府的支持度並不足支撐它在表達形式上突破。
因為有明確的自我意識，因而能產生明確的自我形象，這件事並不必然需要制式化的商標印記。以當代沖繩陶器工藝為例，當地各派工房至今並不盛行在碗底印刻商標，然而整體而言，沖繩食器的藝術表達形式、使用的釉色與工法，都讓人過目不忘，辨識度極高──廣角來看，沖繩陶瓷美學有其無可取代的典範與傳統；細緻來看，各家工房卻在同中求異，各自表述，卻奇妙地相映成輝。日用陶瓷，或者是傳統的民藝品，其清晰的形象孕育於風土與時代，成長於創作者的自覺與使用者的反饋，皆是表達貼身生活最直接的表現形式。好好吃飯與善待盛食之物可以是一回事，粗食快餐與不置可否地使用美耐皿也可以是一回事，兩者都是真實生活與自我的延伸。然而，從確立自我形象的角度來看，台灣碗盤博物館館長簡楊同所盛讚、獨步全球的「台灣手繪風格」已封存於太過遙遠的過去，台灣經濟成長期深沉的代工文化因為被動與短淺，使得擅長模仿的台灣長期不重視原創性設計美學，即便是為了服務一般民眾而生、必須朝夕與共的日用器物。至今，那個自成派別、與眾不同，足以成為一個體系的新台灣風格仍沒有出現，至少在小吃碗的表現形式上沒有。
在全球化與機械工業的高速巨流之中，維護純粹的手工藝與貼近土地的物流方式反而面對各種艱難的考驗，甚至可能是標榜著菁英品味的小眾奢侈。上個世紀，推廣實用與平凡之美的日本民藝祖師爺柳宗悅以及推廣台灣工藝美學的顏水龍很早便意識到這層隱憂，認為民藝之美不適合停滯在懷古的趣味，對傳統的表達形式毫無反省不盡然是一種祝福。近百年前，柳宗悅早早發出喟嘆：「要在資本主義的社會當中復興工藝之美僅是徒勞，期待個人創作者創造工藝之美的耐心也已耗盡」，他的理想寄託在講究合作與共榮的「工房」﹝沖繩的陶藝工房或許實現了這種殊途同歸的理念﹞。日用陶瓷食器既然是順應日常所需而誕生的器物，必然要順應時代的潮流而調整，如同小吃攤的待客形式以及街頭小吃的風味流變。至於日用陶瓷這項工藝如何在典範、環境與個人精神中間取得平衡，我認為這就和推陳出新的飲食文化一樣，不必然是傳統為大，同時也不可能全然由個體突圍來完成──它勢必需要一個文化共識，而這個文化共識建立在足以建構自我形象的自信與社會支援之上。這一切龐大的命題不是這一本書所能輕易負荷，但是清輝窯業「小吃碗上外太空」的跳耀性發展與諸多街頭小吃業者繼往開來的習氣與衝勁，或多或少交代了他們在這方面的努力，也許能為這樣龐大的命題帶來一些提示。
在城市翻天覆地的近代發展史中，小吃攤業者為我們示範了如何在都會空間的狹縫中創造生機。曾幾何時，台灣小吃也成為一種能夠獲得台灣人自我認同而又具備強烈台灣風格的表現形式，變成了某種華麗且足以外銷的文化符碼。我曾經在小吃風情繁茂的萬華三水街附近某間小巧而古老的碗盤專賣店內與老闆閒聊，驚異地發現他的主顧客之中，包括了大量外國遊客；近期我亦在將台灣民藝與在地食材﹝並顯然將外國遊客視為目標消費者之一﹞的商家中，看見架上出現相對高價的台灣早期器皿；金聲號的老闆近期亦發現不少日本遊客特地來台灣蒐羅其店內絕版的日本進口老件，顯見對器皿有一定敏銳度的外來者與商人看得見這些器皿的殊勝，或者說，他們正試圖重新定義舊物在新時代文化中的價值。小吃可以是一種文化展示，小吃碗亦可以是一種文化展示，清輝窯與那些使用清輝窯的業者皆是台灣小吃通俗演義的說書人，只是表達的方式並不那麼敲鑼打鼓。
感謝清輝窯與諸多業者不厭其煩的對話與耐心，願意在百忙之中抽空與素昧平生的我坐下來聊，並忍受我日後各種瑣碎的追問。我無法用更豐盛的語言來表達身為一名紀錄者的榮幸，以及作為一名單純的聆聽者，如何在他們的追述中跨越時空隔閡，奇異地感同身受。
漫長的採訪過程中，我曾試圖在取樣對象、地區等素材中取得平衡，可惜不免仍有許多遺珠之憾，其中包括不乏無所不用其極三顧茅廬，可惜終究無法達陣的對象。不過，即使心嚮往之的任務不能悉數完成，我亦明白萬事不能強求，強求的結果不見得是最好的結果。出任務的過程中，我特別要感謝一些鼎力相助的「前線特派員」，尤其是化名「台南女遊客」的S、「台南打工王」以及駐點花東的瑋傑，他們為我克服了地理與聯繫的障礙，將我的訊息與誠意投遞到第一現場。為了與一家營業時間極其不固定、沒有聯繫電話、掛號投遞不斷失敗的台南店家產生對話，我一度與「台南女遊客」、「台南打工王」組成了不可能的任務陣線聯盟──由駐點在神秘小吃店斜對面咖啡館的「台南打工王」擔任眼線，勤奮視察目標店家當日是否營業，一旦開店便知會S單車飛輪出任務，與老闆懇談。不，最後我仍然沒有說服台南這家低調的業者，如同許多其他功敗垂成的努力。儘管如此，我的前線特派員們依然功不可沒，也是他們的傾力使我感到了無遺憾。
編務方面，感謝協助翻譯日治時期文獻的譯者張紹仁、悉心校正台語用詞的作家鄭順聰，這本書因為有你們而有更豐富的聲音。感謝有鹿出版社的美術編輯吳佳璘建構了這本書日常卻不凡的形貌。特別感謝身兼數職的攝影師煜幃，我與他全台出任務捕捉店家身影的時候，見識到了隨意卻精準的攝影家體質，他的鏡頭完美代替我呈現了文字所無法僭越的境界。
最後，感謝家人在各種時刻的馳援，尤其是神通廣大的薇薇、宜蘭阿姨，還有陪我行/食遍天涯小吃攤的阿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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