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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鄉間小路》「文明野味」2021年5月號﹞
/包子逸
某一年冬日作客台東,深夜信步於海岸,正好遇到漲潮,忽而遇見海濤裡一行持三角網捕鰻苗的漁人,彷彿誤闖一場人海搏鬥的舞台劇。
在此之前,我已經在《討海魂》書中讀過內建「頂浪魂」的阿美族如何自製三角網在河口捕魚的傳統,現場目睹實況仍是備受震撼。這群漁人頂著超高浪花淘寶的身影簡直像在跳某種神秘發光、來自異次元的現代舞,我目瞪口呆注視了一個多鐘頭,覺得實在太雄壯威武了。
他們捕的是「鰻線」,細如銀針,每年東北季風吹起時,這些透明小魚隨著黑潮從台灣南方一路向上漂流幾千里,漲潮時,台灣東岸的漁人便會到海口浪濤中碰運氣,看能不能在浪花中淘到幾尾高價的白鰻,現場有中盤商抱著大水桶坐等收購,拿著手電筒和湯匙,一尾一尾清算,一尾白鰻80元,不過每年價格隨著日本需求訂單而波動。
長途跋涉的白鰻是降海洄游魚類,成熟的鰻魚生活在淡水中,產卵時會降海回到遙遠的出生地,距離台灣三千公里外馬里亞納海溝西側的海域,目前無法人工育苗,所以特別珍貴。鰻魚為什麼要在河流與海洋間辛苦地旅行呢?小說《座頭鯨赫連麼麼》裡,劉克襄試圖透過一名角色解釋:「那是因為每一種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存策略,在低緯度地區,海洋的養分比河流貧乏,所以鰻魚在海裡出生,天敵也比較少,再到營養比較豐富的河裡長大。」
赫連麼麼是一頭試圖溯河冒險、不怎麼安於常規的鯨魚,故事靈感據說取材於真實的新聞報導。黑潮帶來鰻苗,也是大洋洄游性鯨豚經常出沒的路線,對赫連麼麼來說,黑潮的味道可以引領鯨魚回到很多冰山和磷蝦的地方。溯河的鯨魚、不辭千里旅行的鰻魚都是大自然界難解的神秘現象,那些科學所無法完全填補的空缺,由藝術創作者來填滿。
一般來說,台灣三月開始便開始禁止捕撈鰻苗,一直到下個冬季。不過,從四月開始,台灣東海岸的賞鯨季節便開始起跑了。
上個月,我看了兩部截然不同的台灣海上紀錄片,一部是追蹤熱帶無風帶台灣遠洋漁業、意外地詩情畫意的《海上情書》,另一部是院線中的紀錄片《男人與他的海》,片子追蹤了海洋作家廖鴻基的「黑潮一○一漂流計畫」以及海下鯨豚攝影師金磊的追鯨之旅。每一年,金磊都會在八、九月的時候前往東加王國拍攝大量出沒的座頭鯨,這些鯨魚夏天在南極覓食,冬天比較寒冷時便北上至東加海域,產子並把幼鯨撫養長大,紀錄片捕捉到極其壯闊的鯨群嬉海畫面,那個時候我會想起,連赫麼麼也是在熱帶海域度過牠的童年。
黑潮、巨鯨、海島、寄生於棋盤腳海上漂流的小蟲,這些豐富意象已經足以撐起《男人與他的海》的梗概,身為海島之子,再也沒有其他更能象徵情感上的種種矛盾──諸如孤寂與熱情,封閉與突圍。
面山擁海的台灣因為害怕戶外活動容易「出事」,向來喜歡以禁止取代理解,所以到處都是禁止通行的號令,沉痾雖已被詬病多年,但解封進度依然遲緩,如同難以突破心防又保護過度的家長。廖鴻基近年來的各種海上漂流計畫,可以說是他對台灣「只有海鮮文化而無海洋文化」的無聲抗議與行動藝術。
《男人與他的海》這部紀錄片適合搭配廖鴻基的《黑潮漂流》服用,這本紀實書釋放了影像所無法呈現的細節與想像,我特別喜歡其中的詩意、坦白與輕巧的幽默﹝同時我也有點詫異,片中廖鴻基的裸身畫面竟然是導演唆使而為﹞。黑潮漂流過程中,廖鴻基大多將就棲身方筏上的保冷箱寫作,他讚嘆「天下哪來這樣的書房,服貼於海,濤聲漾漾,海風滿懷」,讓人想到鍾理和的散文〈我的書齋〉,其山居書房同樣是「既無屋頂又無牆壁,它就在空曠偉大的天地中」,寫意而痛快。
書末,廖鴻基以一個回到陸地後做的夢收尾,夢中快速流動的黑潮就像島嶼的「海上捷運」,而他一輩子都在渴望「有人在航行終點、漂流終點等我海上回來」,閱讀至此,特別覺得這段誠摯動人,彷彿是寫給島民的告白。
●紀錄片與書:
《男人與他的海》/黃嘉俊
《黑潮漂流》/廖鴻基
《座頭鯨赫連麼麼》/劉克襄﹝2017年新版﹞
《討海魂:13種即將消失的捕魚技法,找尋人海共存之道》/行人文化實驗室
《海上情書》/郭珍弟、柯能源
〈我的書齋〉/鍾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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