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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鄉間小路》「文明野味」專欄2020年11月號﹞
/包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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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長時間在動物園服務,有一天,好像是動物園正在舉辦某個重要的慶典吧,園裡架設了一座大舞台,整排的電視台攝影機早早架好等待轉播,園區洋溢著歡鑼喜鼓咚得隆咚鏘的氣氛,此時主管正忙著接待一群來訪的國外動物園使者,忽然來了緊急的電話:「喂!?……我好像聽到身邊有馬蹄聲經過!」「啊不好了,一隻斑馬跑出來了!」
【千真萬確,是一匹斑馬。牠露出半個身子,轉過頭來看看我,那眼睛天真得就像兩條通到你心底的隧道。牠身上的黑白斑紋啊,一定是無與倫比的天才畫家的作品。那兩條前腿健壯優美,慢慢地踢躂踢躂帶出整個身子……】
抱歉,由於不是目擊者,請容許我上面這段敘述先借用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裡的一段斑馬出場記﹝也請諸君暫且忘記小說中的斑馬其實現身於中華商場廁所﹞。總之,動物園裡那隻無與倫比的斑馬也曾華麗現身,以歌頌非洲大草原的雄姿,巧妙繞過大舞台後方,閃避了被一整排攝影機與記者現場直擊的機會,從非洲區一路奔馳到近大門口,風馳電掣,差一點就可以縱橫這座城市。
那已經是非常久遠以前的故事。是否有遊客仍記得某個如夢似幻的早晨,曾經有一隻華麗的斑馬旋風般從身邊噠噠地經過?
劇作家向田邦子曾經於散文〈中野的獅子〉﹝註1﹞有感而發,表示記憶和往事往往都是第一人稱敘述,記憶的證人就只有自己,對某些人來說石破天驚的深刻回憶,現場的他人也許有完全不同的詮釋,甚或漠然。比如,有一天她搭東京電車百無聊賴望著窗外,某個瞬間突然「看到了一頭獅子」──一棟木造公寓裡,一名男人正與一隻鬃毛蓬鬆的龐大雄獅並肩望著窗外。
獅子與男子的畫面閃現時,她按捺不住心中的驚詫,卻發現周遭剛下班而眼神死的乘客無動於衷,讓向田邦子陷入一股難以啟齒的自我懷疑之中。沒想到這埋在心底二十年的疑竇,在文章發表後很快獲得了解答,讀者證實她是看到的是千真萬確的獅子,她甚至和當年那名獅子的主人見了面,只不過電光石火間留下的記憶與現實有微妙的出入,本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公獅,實際上是一頭母獅。
前陣子我去萬華青山宮看門前一對「日本獅」﹝註2﹞,同行的華西街阿猜嬤甜湯店老闆說,張嘴的狛犬嘴裡本來有一顆取不出來的圓石,以前住在華西街的孩子都喜歡伸進嘴裡摩娑那顆圓石,不知道那顆圓石是不是被越摸越小,最後終於被盜走,現在神獸嘴裡放的是一顆凹凸不平的怪石。我摸了那顆膺品,想到《天橋上的魔術師》裡也有一則由石獅子主場的故事,裡面有一名小男孩,不但把手伸進公獅的嘴,還對著石獅子說:「予汝喫、予汝喫。」後來這隻石獅子真的跑來找這個小男孩……故事情節你要自己看,不過我認為這則故事是整本小說最能解釋核心美學的一章,讀完這篇很難不繼續讀完整本小說,也很難不被說服──也許我們真的都活在一個夢遊的世界裡。
故事裡串場的「天橋上的魔術師」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把戲,是讓薄薄一片的紙雕小黑人站起來,聽令起舞,讓圍觀的人忽然受到吸引,覺得它忽而立體有了靈魂。這本小說雖然與〈中野的獅子〉同樣是都市叢林故事,以第一人稱敘述,叩問虛實,隨筆式的文風同樣帶著鬆弛的幽默感,也有許多彷彿錯置的人獸穿梭其間,卻不像向田邦子的獅子安分地棲息於某個定格的畫面,九名主角輪流回憶往事,就像魔術師喚醒小黑人那樣,每一則都是3D立體環繞效果的奇幻流水席。讀斑馬出現的那篇,我幾乎聞得到非洲大草原的味道,看得到斑馬長長的睫毛。
讀完小說的許多年後,我在大銀幕看墨西哥電影《羅馬》﹝Roma,註3﹞,在某個一閃即逝的鏡頭中,忽而看到一名魔術師正在施展小黑人的幻術。啊,當時我在心中驚呼了一聲,也許就像向田邦子在電車上看到一頭獅子,最後輾轉理解到:原來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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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收錄於散文集《女兒的道歉信》。
註2:狛犬為日本神社寺廟的守護獸,口型一阿﹝張嘴﹞一吽﹝閉口﹞,尾巴筍狀直立,有摺耳,無性別之分。昭和年間大修的青山宮前神獸為民間俗稱的「日本獅」狛犬,卻受臺灣石獅子風格影響,有性徵之別。
註3:2018年由Alfonso Cuarón Orozco執導,追憶70年代墨西哥市區童年往事的黑白電影。
文學與電影:
●《女兒的道歉信》/向田邦子
●《天橋上的魔術師》/吳明益
●《羅馬》/Alfonso Cuarón Oroz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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